數日前在瓦山禪院裡,寧缺與花癡隔牆交談數句話,回到房內替桑桑穿衣時,遞給她一個錦囊,說如果遇到什麼事情,要記得在心裡告訴他。
在心裡告訴他,便是想一下,所以面對著突如其來的襲擊,在什麼事情都來不及做的時候,桑桑沒有忘記想了一下。
她一想,寧缺便知道。
所以寧缺也想了一下。
念動一動,便觸發了桑桑藏在袖子裡的那只錦囊。
幽暗佛殿內的光線驟然變形,尤其是桑桑面前那片空間,被錦囊裡傳出的強大符力,扭曲成了無數道重疊在一起的鏡面。
從茶水裡濺射而出的茉莉花瓣,落在那些鏡面之上,兩道氣息的碰撞,讓殿內狂風大作,磚縫裡的積塵都被刮了出來,煙塵大作。
花瓣落在鏡面上,顫抖著向裡面鑽去,然而卻只能穿透兩三層,便變得頹然無力,淒哀扭曲,碾落成泥,揮散開來。
坐在角落裡的花癡陸晨迦,眼神極為震驚,如花般嬌媚的容顏顯得極為痛苦,哇的一聲吐出血來,打濕了衣襟。
片刻後,在佛殿內盈繞著的符文氣息漸漸散去。
桑桑身前的無數重鏡面守護也隨之而斂,消失無蹤。茉莉花瓣的粉末混著被撕扯成最細微水滴的茶水,輕柔扑打在她的臉上,有些微濕。
寧缺緩緩站起身來,看著陸晨迦,臉上沒有任何情緒。
此行爛柯寺,在遇到那方佛輦之前,他從來沒有擔心過自己和桑桑的安全,正如曾經對冼植朗說的那樣,如今這個世界上,比他強大的人會因為他的師門背景而不敢來招惹他,那些沒有見識敢來惹他的人卻惹不起他。
然而這並不是一個絕對理性的世界,依然有像隆慶這樣的瘋子,還會有很多人因為各式各樣的原因變得極度瘋癲狂熱,比如喪子比如喪夫。
寧缺很感謝隆慶在紅蓮寺前的秋雨裡,給了自己近乎致命的沉重打擊,這讓他重新尋找回來了當年在岷山裡的謹慎與冷靜,在瓦山禪院裡和陸晨迦幾句對話,尤其是看到她的眼神,他便一直警惕這個女人會像隆慶一樣發瘋,所以才會把那個錦囊放在桑桑的身邊。
那個錦囊裡,藏著顏瑟大師留下的一道神符。
「雖然不能接受,但我勉強可以理解,你因為自己未婚夫的遭遇,一直很想要殺死我,但是這件事情和桑桑沒有關係,你為什麼要這樣做?」
寧缺看著陸晨迦問道。
陸晨迦抬起手臂,擦掉唇角的血水,蒼白而美麗的臉上露出一絲有些癡癲的笑容,說道:「我很確認殺死現在的自己,只能讓自己解脫,而不能讓自己痛苦,那麼既然我是想要你痛苦,為什麼要殺死你?」
她怨恨盯著寧缺的眼睛,顫聲說道:「你曾經殺死過對我最重要的人,你知道那是什麼感受嗎?那是你整個世界毀滅在你眼前,過往的回憶越是美好,你現在便活的越痛苦,你殺了隆慶,便等於是毀滅了我的世界,你讓我變成了一具行屍走肉,每天都生活在痛苦裡,在崩潰的邊緣掙扎。」
寧缺說道:「這種痛苦,很多人都經歷過。」
「不!你不知道!你永遠不會知道那是怎樣的痛苦。」
陸晨迦流著眼淚,淒楚說道:「沒有失去過,怎麼可能知道那種痛苦會把你的心撕成一絲絲的血肉,所以知道桑桑病重將死的時候,我真的很開心。」
寧缺看著她說道:「當你發現桑桑的病有可能被歧山大師治好,於是你再也無法繼續忍耐下去,決定自己動手殺死她?」
陸晨迦看著他,癡癡說道:「不錯,我就是想要你眼睜睜看著最重要的人死在自己面前,我要你感受那種痛苦。」
寧缺說道:「很遺憾,我這輩子大概都感受不到你現在所感受到的痛苦,不過我更好奇,隆慶還沒有死,你的痛苦到底是從哪裡來的。」
陸晨迦聽著這句話,慘淡一笑,極為痛苦說道:「是啊,他還沒有死,但他現在變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像條狗一樣被西陵神殿追的逃進荒原,他甚至背棄了自己堅守半生的信仰,變成了一個魔鬼,這樣活著難道不是比死更可怕嗎?和現在相比,我倒寧願當年在荒原上他就被你一箭射死!」
「在我看來,無論以何種方式活著,當然都要比死更好。」
寧缺搖頭說道:「我現在有些不明白,你到底喜歡的是隆慶這個人,還是擁有燕國皇子身份,藏在西陵美神子光輝外表下的那個象徵。」
「如果他真是你最重要的人,那麼不論他身份如何變化,立場如何變化,是光彩奪目還是黯淡醜陋,是神仙還是妖怪,是聖人還是魔鬼,他都依然還是在你心中最重要的那個,除非你喜歡的只是那層殼,然而如果喜歡的是那只殼,居然為了那層殼痛苦成這副模樣,依然是不可理喻的事情。」
他的聲音很平靜,沒有刻意嘲諷刻薄,然而……卻是字字誅心。
陸晨迦的臉色變得更加慘白,說道:「沒想到你居然有耐心和我說這麼多話。」
寧缺搖了搖頭,說道:「我只是想揭了你的皮,讓你更痛苦一些。」
平實質樸誠懇的言語,落在殿內眾人的耳中,卻是那般的寒冷。
誰都沒有想到,正在討論冥界入侵之事時,花癡陸晨迦卻忽然出手暗殺桑桑,沒有人知道這時候應該如何處理,且不說桑桑在西陵神殿裡的尊貴身份,便是寧缺肯定也不可能就此罷休,他會怎麼辦?
佛殿內不是所有人都與寧缺打過交道,像程立雪那般清楚他的性情,但所有人都清楚書院入世之人的行事風格,想起當年的軻先生,有幾人臉色都變了。
歧山大師歎息一聲,看著陸晨迦憐憫說道:「世間多為癡情苦。」
寶樹大樹看著寧缺,雙唇微動,準備替花癡求情。
畢竟陸晨迦是月輪國的公主殿下,而月輪又是佛宗在世間最重要甚至是唯一的世俗國度,佛宗中人總不能眼睜睜看著她出事。
寧缺沒有給寶樹大師開口求情的機會。
嗆啷一聲,朴刀出鞘。
他站在蒲團之前,隔空而斬。
隨著斬落之勢,他手中的朴刀驟然間變得明亮起來。
無數道金色的光線,從暗沉的刀身上噴薄而出。
如出雲之日般,照亮幽暗的佛殿,罩向對面的花癡陸晨迦。
……
……
「神輝!」
劍閣強者程子清,看著寧缺刀上噴出的金色光線,面色驟變。
當初柳亦青在書院側門慘敗於寧缺刀下,事後傳來的消息說寧缺學會了西陵神術,但劍閣方面一直不怎麼相信,總覺得那件事情有蹊蹺。直到今天,親眼看著寧缺手中的朴刀燃燒著昊天神輝,程子清才知道,原來傳聞是真實的。
西陵神殿司座程立雪的神情有些複雜,當初他親眼看到寧缺在書院側門刀燃神輝,卻沒有想到,現在此人刀上的神輝竟然變得更加強大。
佛殿裡的強者們,看著這一刀,面色微凜。
他們是在側面觀看,所以不用閉眼。
但花癡陸晨迦被朴刀噴出的神輝正面相罩,不得不閉上了眼睛。
事實上在寧缺揮刀之前,她已經閉上了眼睛。
她早就不想活了,所以她在等死。
但有人不可能眼睜睜看著她去死。
曲妮瑪娣厲嘯一聲,自蒲團上彈起,來到陸晨迦身前,手中枴杖一橫,一道老辣純厚的佛家氣息,由勢而生。
寧缺刀勢,橫穿佛殿,重重落到那根枴杖上。
昊天神輝與杖上濃厚的佛家氣息相沖,向著四處濺散,就似熊熊燃燒的火焰。
曲妮瑪娣緊緊閉著眼睛,臉上深刻的皺紋被神輝照耀的非常清楚,彷彿夾著無數道金線,又像是被燒融的岩漿,隨時可能崩塌。
只是瞬間,老婦人緊握枴杖兩端的雙手便劇顫地顫抖起來,臉色顯得特別痛苦,伴著一聲悶哼,倒掠而後撞到了牆壁之上,噴出一口鮮血。
寧缺刀勢已盡,抬起右腳,向著對面走去。
曲妮瑪娣倚牆而坐,身上儘是血污,看著行來的寧缺,蒼老的面容上滿是驚懼與痛苦,憤怒地尖嘯道:「你還不出手!」
殿內諸人並不知道這位老姑姑是在尋求誰的幫助。
寶樹大師輕歎一聲,雙手在身前結了一道手印。
這道手印很奇怪,右手食指微屈,就像頑童彈石頭的姿式。
一道慈悲而肅殺的佛宗氣息,向寧缺襲去。
……
……
寶樹大師乃是懸空寺戒律院首座,如果以修道境界來評判,一身驚人修為至少是知命中境,在殿內除了程子清無人能敵。
寧缺的真實修為境界,與這位高僧依然有差距,在瓦山上能夠震懾住對方,那是因為當時他的手中有元十三箭,而且他那一箭蓄勢已久,有無上之威。
今日在佛殿內,寧缺手中握的是刀而不是弓,但他的臉上依然沒有任何懼意,絲毫不理那道佛宗手印的威勢,疾掠而前。
曲妮瑪娣怒喝一聲,勉力再次舉起枴杖。
寧缺一刀斬下。
杖斷,曲妮瑪娣再次吐血。
而那道佛宗手印,已至寧缺後背。
寧缺眉梢微挑,刀尖微挑,自陸晨迦頰畔掠過。
然後他左手在身側擬了個鳥喙之態。
那道佛宗手印氣息微微一滯。
寧缺飄然而回,站在了桑桑的身前。
那道佛宗手印,此時才落在地上。
一聲簌然輕響,佛殿堅硬的石磚地面微微下陷。
一絡青絲,在陸晨迦的臉畔斷裂落下。
一道血口,出現在她的臉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