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六章 戰鬥,勝佛

除了一直隱藏未發的某樣物事,元十三箭便是寧缺最強大的手段,超過了體內雄渾的浩然氣,正是靠著元十三箭,過往他每每面對境界比自己整整高出一個層次的強大敵人,才能於絕望之中找到希望,甚至讓對手絕望。

憑借元十三箭,在荒原深處,剛入洞玄境的他一箭毀了隆慶,和晉入知命境的葉紅魚糾纏良久,今日如果沒有元十三箭,面對寶樹大師和程子清這兩名知命境中品的強者,他除了認輸別無它法。

以往敵人對付元十三箭,各有不同方法,葉紅魚憑借的是戰鬥中的縝密恐怖計算,隆慶靠的是獨一無二的經驗料敵之先,寶樹大師保命靠的是佛祖遺物盂蘭鈴,程子清更是碎了本命劍,而這種方法只能使用一次。

然而七念用的手段,卻是用古寺鐘聲強行扭曲空間,這是誰都無法想像得到的強大手段,難道這就是修行界最高層次的水平?

意志力再如何強大的人,在此時都應該絕望了,寧缺卻依然沒有,他再次挽弓如這世界不曾存在的滿月,敏銳地捕捉到古寺鐘聲迴盪節奏裡難以察覺的片刻間隙,在剎那時光裡鬆開弓弦,再射一箭。

這一次的元十三箭,尋找到了鐘聲節奏裡的間隙,便等於是在殿前扭曲空間裡找到了依舊平滑真實的那道空間!

面對這一箭,七念神情寧靜而堅毅,身形依然未動,禪念再動。

兩道深厚至極的佛門氣息,諭引著無窮無盡的天地氣息,在他身旁的空中生出,然後如兩扇沉重的古寺山門一般,在身前關閉。

鐵箭射入黏稠似水的空氣裡,現出了黑色閃電般的身影。

鐵箭的速度急劇下降,與空氣高速摩擦,發出令人心悸的尖嘯聲,箭身燃燒起來,散出刺鼻的焦糊味,然後最終靜止。

鐵箭靜靜地懸浮在空中,距離七念的臉還有三尺的距離。

七念雙眉微蹙。

鐵箭從空中頹然墜落。

沒有等這枝鐵箭落到地上,寧缺的第三箭再至。

七念再也無法只憑禪念抵擋,那雙一直垂在木棉袈裟裡的手,牽起兩道殘影,在胸前合攏,合什以為佛禮。

他身前那道由佛門氣息牽引天地元氣而成的無形山門,閉的更緊。

鐵箭狠狠地射進無形的氣息山門裡。

一道有形的漣漪,在殿前的空氣裡出現,然後一圈一圈向著四面八方傳遞。

鐵箭便在那些圈圈漣漪的正中心。

每一圈漣漪,便是一次衝擊。

七念堅毅如石的面寵微微變色,蒼白之後然後是微紅,緊接著再次變成蒼白,須臾之間,連變四次,正好與鐵箭在他身前空中掀起的漣漪次數相同。

寧缺第四箭至。

這一枝鐵箭,精確到難以想像地射中第三枝鐵箭的箭尾。

兩箭相撞,發出一聲清脆的打鐵聲。

這支鐵箭,就像是六師兄手裡握著的極沉重的鐵錘,狠狠地砸在砧板上,硬生生把第三枝鐵箭砸的深深陷進七念身前的空氣中!

七念禪心微震。

他提起腳跟,破舊的木棉袈裟在風中輕舞,向後疾掠三丈之地。

他腳上的草鞋與青石地面摩擦,散開,在地上留下三丈的碎草屑。

此時,寧缺射出的第二枝鐵箭剛剛落到地面,發出叮的一聲輕響。

聲音響起,七念禪心受牽,一道鮮血從唇角溢出。

……

……

佛宗天下行走,居然也傷在了元十三箭之下!

後寺裡的人們,看著這幕畫面,震驚的難以言語。

七念靜靜看著寧缺,神情有些凝重,眼神卻變得複雜起來。

有些憐惜,有些遺憾,有些悲憫。

寧缺不知道這名僧人在想什麼。

他只想殺死這名僧人。

所以他毫不停歇,準備繼續發出第五箭。

就在他搭箭上弦之時。

七念再次動念。

這一次他動的念不再是防禦,而是攻擊。

慈悲的攻擊,依然是攻擊。

這是七念今日第一次真正出手。

……

……

一座佛像,出現在寧缺眼前。

他知道這是自己的精神世界。

七念的禪念已經來到了自己的識海中。

寧缺知道自己的念力有多雄渾,所以哪怕明明知道這名佛宗行走既然以七念為法號,自然禪念驚人,但他依然毫不畏懼。

他準備用自己的念力,把對方度過來的這道禪念毫不留情地碾殺,給對方造成沉重打擊,甚至準備藉著這道禪念發起反擊。

然而下一刻,他發現自己失去了所有戰鬥的慾望。

不是沒有戰鬥意志,而是沒有戰鬥的慾望。

在那尊金光燦爛、充滿了慈悲與祥和氣息的佛像面前,不僅僅是戰鬥慾望,包括爭強好生、暴戾氣息……所有的負面情緒,似乎都消失了。

看著面前坐在天地間的那尊佛,寧缺的心境一片平和,根本生不出任何爭鬥之心。

隱隱約約間,有個聲音在他耳邊不停響起。

「放下屠刀,立地成佛。」

……

……

寧缺先前在殿內對寶樹大師說過,他不信佛。

書院有人讀佛經,甚至有師兄修過佛,但如果真要往最深處看去,後山裡沒有一個人信佛,甚至沒有人瞧得起佛宗。

這種根深蒂固的觀念,起始於小師叔,然後在二師兄處發揚光大。

寧缺追隨小師叔,崇拜二師兄,又繼承了把佛宗看成烏龜的蓮生大師的遺澤,所以哪怕他在爛柯寺裡學了佛法,修了真言手印,被歧山大師感動,但骨子裡依然不可能信佛,依然保持著輕蔑的態度。

便是真有佛敢攔在他面前,也要一箭射了,一刀砍了,更何況,現在出現在他眼前的這尊煌煌佛像,只是個假佛。

世間一切有為法,信便是基礎。

不信便是破法的基礎。

寧缺回頭望向虛弱伏在自己肩上的桑桑。

如果有佛,這才是真佛。

然後他望向自己手中。

他手裡握著的不是屠刀,而是一把鐵弓。

於是他站直身體,再次挽弓。

在這個世界的最深處。

隱隱傳來蓮生大師滿意的笑聲。

鐵箭之前,那尊莊嚴佛像漸漸消失。

……

……

爛柯寺內,只過了剎那。

寧缺微微一頓,第五箭終究還是射了出來。

七念神情微異,然後想明白書院弟子都是些瘋狂的無信者,不由無聲一歎。

寧缺的第五箭,沒有鋒利的箭簇,而是小鐵罐。

在紅蓮寺前的秋雨裡,小鐵罐已經用了太多。

先前在殿內,為了對付寶樹大師,他又用了一個。

這是最後一個。

……

……

氣浪噴濺,轟鳴如雷。

後寺石坪上的僧人們,被氣浪震的東倒西歪,卻依然保持著合什的姿式,不停頌讀著經文。

佛殿前梁再受衝擊,喀喇聲響,漸有坍塌的跡像。

空中那道極厚的無形山門,終於被轟破。

無數片鋒利的鐵片,在七念的身上呼嘯而過,嘯鳴而入。

破舊的木棉袈裟,變得愈發破舊。

七念的身上多出無數道血口,鮮血淋漓。

然而他的神情依舊平靜堅毅。

寧缺再次拉弓,他的手已經開始有些顫抖,但聲音沒有一絲顫抖:「我不信邪,自然不信佛,如果你不肯真正出手,那我想試試看能不能射死你。」

而就在這時,馬車後方忽然響起鈴聲!

斷了一臂的寶樹大師,在血泊裡艱難膝行,手指觸到了盂蘭鈴!

爛柯寺內鐘聲大作。

那道自瓦山頂峰降落的佛光,變得愈發粗壯,落在黑色馬車上。

馬車裡,大黑傘傘面變得越來越薄,傘骨都開始顫抖起來,吱呀作響。

無上佛威之下,便是黑傘都第一次流露出了畏懼的情緒。

桑桑再次吐血。

寧缺臉色蒼白,霍然轉身,一箭向著殿內射去。

然而這一箭,卻射在了七念的身上!

七念不知何時入了佛殿。

他盤膝坐在寶樹大師身前,目光微垂,神色慈悲。

那枝黝黑的鐵箭,正深深地刺在他的胸口裡。

箭尾還在高速的顫抖擺動,發出嗡嗡輕鳴。

七念卻是神情不變,彷彿感受不到痛苦。

更令人不解的是,強大的元十三箭,竟然無法射穿這名僧人的身體!

「不動明王法身!」

歧山大師靠在觀海僧的懷裡,看著七念胸口的那枝鐵箭,顯得虛弱至極,眼神卻極度震驚,喃喃說道:「寧缺,他修成了明王法身……放棄吧。」

七念抬起頭來,靜靜看著寧缺,搖了搖頭。

他依然沒有說話,寧缺卻聽懂了他的意思。

「你比傳聞中要強大很多,但你射不死我。」

……

……

寶樹大師箕坐在血泊裡,臉色蒼白而堅定,用剩下的手臂,不停地搖動銅鈴。

佛光大作,寧缺背上的桑桑,不停地吐著血,她體內的鮮血似乎已經吐完了,現在吐出來的血竟是黑色的,濃稠的像墨汁一樣。

寧缺拉弦瞄準寶樹,臉色蒼白,手指微微顫抖,緊貼著嘴唇的弓弦隨之輕顫,在他的嘴唇上割出了一道極細的血口。

在他與寶樹之間,盤膝坐著一個叫七念的僧人。

剛剛晉入知命境,便能把佛宗天下行走逼到這種境地,逼出對方不惜佛心受損請出法身,是值得任何人驕傲的事情,從某種意義上來說,今天這場戰鬥,最終證明書院戰勝了佛宗,他沒有給書院丟臉。

但如果結局無法改變,那麼所有的一切,又有什麼意義?

《將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