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白的名字,依然在第二頁紙的最上方,然後是君陌、葉蘇、唐、七念這些名字,每個名字,都代表著這個世界上最強大的修行者。
葉紅魚看著身前的日字卷,臉上沒有什麼情緒,她曾經在知守觀裡生活過一段時間,卻沒有可能接觸到七卷天書,所以她此時還是有些緊張,尤其是日字卷的呈現方式,讓她再一次感知到全知全能的昊天的偉大。
她緩緩向後翻動書頁,看到更多熟悉或陌生的修行者名字出現在自己眼前,其中一個名字,讓她的眉頭微微蹙起,那是隆慶的名字。
書寫隆慶二字的墨水,似乎兌了很多清水,所以落在日字卷紙上的筆跡顯得非常淡,有些發灰,而且隆慶二字的架構明顯有些不穩,似乎隨時可能破紙而出,又似乎可能隨時湮滅不見。
葉紅魚看著隆慶的名字搖了搖頭,繼續向後翻去,只是把日字卷從頭到尾看完,還是沒有找到寧缺的名字,她皺眉說道:「難道真的死了?」
中年道人正在把洗好的筆掛到筆架上,然後調整筆架的方位,確保稍後能夠曬到足夠卻不熾烈的陽光,端詳片刻,滿意地點了點頭。
「師叔,我看完了。」葉紅魚說道。
中年道人走上前去,把日字卷沉重的封頁闔上,看著她搖了搖頭,說道:「如此珍貴的一個機會,卻用來確認寧缺是生是死,著實有些可惜。」
葉紅魚搖頭說道:「在我看來,書院眾人當中唯一能夠真正威脅到道門的人,就是寧缺,所以他是死是活,對於我來說很重要。」
中年道人微微皺眉說道:「何出此言?」
葉紅魚說道:「都說書院是無信者,但裡面的人們還是會受某些律條的限制,比如道德,比如唐律,比如禮法,比如風度,大先生和二先生自然是很了不起的人物,但受到這些律條的限制,他們所能產生的破壞性,便可以預估。」
「寧缺則是不受任何律條限制的人,如果他想做某件事情,無論道德唐律還是禮法,對他都會變得沒有意義,他更不會知道風度是什麼東西,爛柯寺一役,如果是寧缺處於大先生或二先生的位置上,他絕對不會把佛祖石像和爛柯寺毀了便會罷手,他一定會殺死七念,然後想辦法平了懸空寺。」
中年道人說道:「為何你敢如此肯定他的行事?」
葉紅魚說道:「因為我和他本就是同一類人。」
中年道人說道:「或許你說的是對的,好在寧缺已經死了,無論他曾經可能發展成怎樣可怕的一個人,可能性已然終止。」
葉紅魚又道:「除了重視寧缺,我願意挑選日字捲來看,是因為我不在乎能從天書裡學到什麼,七卷天書如今已經流失兩卷,葉蘇他當年看了六卷,我現在就算五卷通讀都沒有意義,更何況是一卷。」
中年道人感慨說道:「這麼多年過去了,原來你還是一直把自己的兄長當作目標。」
葉紅魚想著去年秋天碧湖畔的雷霆,冷漠說道:「以前他是我唯一的目標,但去年秋天之後,他就只是我修道路上暫時的目標。」
中年道人說道:「葉蘇應該會很開心你的變化。」
葉紅魚看著中年道人的眼睛,說道:「但我不開心……因為隆慶偷走了那卷天書,我很想殺死這個小偷,但你們卻不肯讓我殺,這是為什麼?」
中年道人沉默不語。
葉紅魚說道:「以前我曾經真的懷疑隆慶是不是冥王之子,如今既然不是,那為什麼神殿不允許我裁決司入荒原殺他?你們是在養老虎嗎?」
中年道人微微一笑,依然沒有說話。
葉紅魚盯著他的眼睛,說道:「其實最令我感到警惕不安的,還是爛柯寺那件事情,為什麼佛宗都能知道冥王之女降世,我們道門的反應卻是如此遲鈍?光明神座當年為何會選擇桑桑做傳人,難道他臨死時還沒有看穿?」
中年道人看著她歎息說道:「我知道你帶著疑惑而來,只是能夠為你答疑解惑的師兄,還在南海遊歷,我如你一般惘然。」
葉紅魚走出草屋,來到湖畔。
她雙手負在身後,神袍微飄,默默看著道觀後方遠處那座青山。
當年在觀中生活的時候,她和陳皮皮被嚴禁靠近那座青山,不知道那座山裡有什麼,但年幼的她很清晰地感覺到,那座青山很危險。
如今她已經成為西陵裁決大神官,境界高深神妙,自然不像年幼時那般恐懼害怕,甚至還生出強烈的一探究竟的衝動。
「想知道那座山裡有什麼?」
中年道人走到她身旁,順著她的目光望向那座青山。
葉紅魚沒有隱瞞自己的想法,點了點頭。
中年道人說道:「那座青山,是我們道門曾經的強大,將來的榮光。」
葉紅魚隱約猜到了什麼,眉梢微挑問道:「將來什麼時候來到?」
中年道人說道:「大概需要等到讓我們道門變得不再強大的那個人離去。」
葉紅魚沉默了很長時間,然後說道:「誰都看不到將來有多遠。」
中年道人說道:「人都是會老會死的,再了不起的人,也擺脫不了這個規則的束縛,世間只有永遠才是真正的遠,所以將來不會太遠。」
……
……
沒有永遠不老不死的人,所以死亡對每一個人來說看似遙遠,實際上卻很近,到來的往往沒有任何先兆,顯得那般輕描淡寫。
天啟十六年秋後的整整一年間,長安城發生了很多大大小小的事,但真正引發世間所有人矚目的,則是那一件接著一件的喪事。
冬天時,年邁的王大學士去世了,這位大唐三朝元老,對朝堂平衡極為重要的大人物,據說臨死前,拿著那張雞湯帖,看了整整一夜,最終收回了讓雞湯帖隨自己陪葬的遺言,然後平靜地永遠閉上了雙眼。
與王大學士賭氣爭狠整整一輩子的祭酒老大人,在冬雪未化時也闔眼長逝,雙眼哭的紅腫無比的金無彩,向府裡候著的官員學生們傳達了老祭酒的遺言,說既然遷墳廬太麻煩,那就和王大學士毗鄰而葬罷了,也算熱鬧。
大唐十六衛大將軍楚雄圖在來年春天的時候,也因病去世,緊接著,又有好幾位大臣離開了人間,長安城的街道上的白幡,竟是沒有機會取下來。
去世的這些老臣舊將,年齡都已經很大,偶犯風寒甚至是自然老去,都屬正常,只不過因為他們離開的時間太過密集,天啟年間前後兩朝的中流砥柱,竟有一半在這一年時間裡逝世,不免令人們感到有些不安。
更加令人不安的是,鎮國大將軍許世的肺疾變得越來越重,就算被陛下強行趕回南方前線,那些濕潤的空氣,似乎也沒有辦法像前些年那樣,讓他的病稍有緩解,而據宮裡傳出的消息,御書房裡的咳嗽聲也變得越來越低沉,皇帝陛下的脾氣越來越差,罵白癡的次數要遠遠超過當年的平均數值。
書院前院學生畢業,異國的學生大部分歸國,有三分之一的則是留在了長安,唐人學生則是入朝的入朝,從軍的從軍。
楚雄圖的孫子楚中天依照爺爺遺言,從羽林軍基層軍官開始做起,鍾大俊回到陽關城,馬上接任一個品秩不高卻極為重要的官職,鍾家乃清河郡大姓,只要他留在陽關城裡好好做事,不要犯什麼大錯,想來很快就會再次得到提升。
這些書院學生裡最令人感到震驚是司徒依蘭,這位雲麾將軍之女,公主殿下之友,竟真的從軍部硬生生搶了個名額,北上固山郡到華山嶽的麾下當了個女校尉,向成為大唐首位女將軍的目標踏出了堅定的第一步。
司徒依蘭的決定震撼了整座長安城,從最開始的不理解甚至是冷嘲熱諷奚落,到後來的沉默平靜暗生敬意,長安城裡的人們經歷了一番思想轉變過程,也從中學習或者說領悟到了一些什麼。
如今的華山嶽早已不是都尉,而成為三州鎮軍主管,在大唐東北丘陵地帶裡,除了大營在土陽城的東北邊軍,便要以他的實力最為強大。
冼植朗帶著使團從爛柯寺回來後,並沒有因為爛柯寺一役的變動而受到任何牽連,成功地接替了夏侯空缺出來的位置,成為了鎮北大將軍。
而舒成將軍,因為前些年在荒原上配合書院處理東北邊軍偽裝馬賊一事有功,接替了冼植朗的位置,繼任鎮西大將軍,直面月輪國。
生老病死尋常事,新陳代謝總如此。
天啟年間,曾經如繁星般的一代老人,漸漸離開這個世界,自然也會有新的俊彥出現,填補那些空缺的位置。大唐帝國最強大的地方,正在於這片土地最適合生長出參天的大樹,只是已經有很多人注意到,隨著時光流逝,新一代逐漸接班,公主殿下李漁的勢力變得越來越強大。
唯一能夠令皇后一派有所欣慰的是,殺死夏侯大將軍的寧缺失蹤了。如果讓那個人還活著,那麼無論是以他和李漁的親密關係,還是與皇后之間化不開的仇怨,書院肯定會選擇支持李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