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佛至人間,我正在與人間戰

兩個晉入知命境多年的成名強者,居然奈何不了一個剛入知命的年輕人,甚至連留住對方一些時間都無法做到,這個事實確實很震撼。

羅克敵箕坐於地,臉色蒼白,渾身是血,虛弱至極,靠著樹幹才沒有倒下,身旁月輪國的宮廷御醫,還有一名來自西陵神殿的神官,正在緊張地替他治療。

他此時喉骨盡碎,失血過多,視線有些模糊,在看到寧缺縱上斷牆逃離那個畫面的瞬間,他覺得自已彷彿看到了另外一個人。

裁決大神官葉紅魚。

在去年春天之前,羅克敵的實力境界一直在葉紅魚之上,然而在那些年裡,縱使他對葉紅魚有無盡貪慾甚至是凌辱折磨對方的畸形衝動,但他從來不敢對葉紅魚做什麼,就連正面挑戰都不敢。因為他知道,雖然自已的境界高於葉紅魚,但如果真與葉紅魚生死相爭,最後死的人肯定還是自已。

羅克敵一直以為像葉紅魚這樣強大到可以超越境界、可怕卻讓你想不明白究竟為什麼可怕的人只有一個,直到他今天與寧缺交手,他才發現,原來寧缺和葉紅魚是同一類人,掌教大人認為寧缺同境界無敵,果然極有道理。

看著早已沒有人跡的重重烏簷,羅克敵痛苦地咳嗽起來,頸間的血肉再次崩開,甚至有些白色的骨屑濺出,圍在他身旁的月輪國宮廷御醫,和那名西陵神殿的神官嚇的臉色比他還要蒼白,趕緊繼續治療。

羅克敵恍惚恨恨想著,就算寧缺你同境界無敵,但遇到知命境巔峰依然只有死路一條,而且裁決神座在荒原上,難道你還能帶著冥王之女逃走?

七枚大師站在街對面的那間小廟屋頂,向四周望去,只見雲層之下的朝陽城一片清靜,哪裡能夠看到寧缺和冥王之女的身影。

他的臉上沒有什麼表情,被井字符切割開的臉頰,血肉道道向外綻裂,看著異常猙獰,卻又極為奇妙的生出某種肅然悲憫的意味。

七枚大師舉頭望天,看著天上那層厚厚的烏雲,確認雲層和先前相比,沒有發生任何移動,知道寧缺和冥王之女還在城中。

「我一個人留不住你,如果城中的數十萬人一起來留你呢?」

……

……

白塔寺裡鐘聲響起,然後向朝陽城裡傳播,和平時中正平和悠遠的鐘聲相比,今天的鐘聲顯得特別急促,響個不停,彷彿聲聲都在催促著什麼。

朝陽城內,聽到鐘聲的各座佛寺,無論大小都開始鳴鐘,穿著僧衣的小和尚,吃力地推動著鐘槌,身材瘦削的老和尚,張著嘴喘著氣,用力地敲打著手裡的銅鑼,緊接著,月輪國各官府衙門裡的鼓聲也響了起來,然後是各街巷裡正敲響了防盜鑼,更夫們敲響了手中的竹梆。

鐘聲鼓聲鑼聲梆子聲,各式各樣的敲擊聲,在朝陽城裡的大街小巷裡響起,城內的人們紛紛走到街上,議論紛紛,然後從裡正或是僧侶處知道了原因,臉上的神情頓時變得極為震驚,然後惘然不知所措。

寧缺背著桑桑在偏僻的巷子裡快速奔跑著,根本顧不上擦掉額頭上的汗水,和唇角殘留的血漬,那些清脆或沉嗡的鐘鼓聲,就像是催命的音符般,不斷向他的耳朵裡鑽進雲,讓他的腳步變得有些沉重,卻沒有任何停頓。

背著桑桑奔跑在光天化日之下,極為醒目,已經有很多人看到了他,但他沒有找個偏僻的地方再次藏匿,因為街道上的目光太多,他找不到任何機會,而且有大人物馬上就要進入朝陽城,再在城中藏匿,並不是很好的選擇。

最關鍵的是,現在城中的居民還沒有反應過來,只是驚慌失措地看著他奔跑,暫時還沒有人來攔阻他,他必須抓住這段很短的時間逃出城雲。

整整一個冬天他都藏身在這座城市裡,早就做了充分的查探和縝密的計劃,這些偏僻的街巷他非常熟悉,逃離的路線已經挑好。

那名叫七枚的懸空寺僧人,雖然強大而且身法迅疾,但如果不想變成被元十三箭射殺的目標,便無法追上他,而一旦讓他甩脫那名僧人,逃出朝陽城,與大黑馬會合,那麼人世間便再難找到能夠追上自已和桑桑的人。

他背著桑桑低著頭拚命地奔跑,雙腳不停踩踏著街道的青石地面上快,發出沉重的撞擊聲,因為速度太快,他的腳下帶起一道煙塵,黑色的院服獵獵作響,就像是一面旗,汗水從臉上不斷淌下,斜斜擦著臉頰向後飄去。

大黑馬和車廂都藏在朝陽城北的大青山裡,而在他出城計劃中,卻不是由北城門出,而是選擇了西城門,隨著狂暴的奔跑,距離西城門越來越近,甚至已經能夠看到那裡的建築,他的臉上終於流露出放鬆的情緒。

然而就在這時,他神情忽然一凜,隱約感應到西城門外有股極為強大的氣息,而在這種時刻,強大對他和桑桑來說,便意味著可怕。

右腳重重跺下,皮靴已裂,青石地面上出現數道裂口,寧缺強行停下前衝的身體,只覺右腿一陣酸麻,身後的桑桑受到衝擊,臉色蒼白。

眼看便能成功逃離朝陽城,卻忽然面臨著新的情況,更嚴峻的局面,一般人都會覺得不甘悲憤,寧缺也不例外。

只不過別的人大概會花一段時間才會選擇依然冒險出西城門或是另擇道路,他卻是根本想都沒有想,毫不猶豫轉身,背著桑桑頭也不回地向城北跑去。

……

……

朝陽城是個沒有城牆的城市,所以也沒有真正意義上的城門,只是一些非臨時的稅關衙門建築,便被人稱為城門。

今日城內鐘鼓之聲大作,那些稅關衙門聞聲而閉,城外正在曬太陽的乞丐和百姓,被軍卒們拿著兵器,像趕羊一般全部趕進了城裡。

至此時,朝陽城外的原野上,除了數十名苦修僧,便再也看不到什麼閒人,如果有人要從城裡往外走,那會變得非常顯眼。

那數十名苦修僧來自懸空寺,在朝陽城外已經默默守候了很長時間,他們沒有等到寧缺和冥王之女的身影,但等到了一輛馬車。

那輛馬車很奇特,並不大,但就像寧缺的黑色馬車一樣,從車廂到車輪全部是由精鋼打鑄而成,上面寫著諸多佛家真言,車廂之前竟有十六匹駿馬,看那些駿馬疲憊模樣,以及車輪陷入石礫地面的深度,可以想像這輛馬車有多重。

遠遠看著緩緩行來的這輛馬車,那些苦修僧分別自東西北三處城門處走來相迎對著馬車雙膝跪下,以額觸地行禮,顯得無比恭敬虔誠。

一名戴著笠帽的老僧有些艱難地從車廂裡走了下來,手中握著的錫杖輕輕落在地上,杖頭響起一陣清脆的金屬撞擊聲。

老僧手中的錫杖落地時顯得很輕柔,馬車前十六匹疲憊的駿馬卻覺得地面傳來一陣無形的劇震,其中一匹馬竟是四肢一軟便癱倒下去。

而就在老僧的後腳艱難離開車廂時,原本深陷在石礫地面裡的車輪,竟然彈了起來,這輛馬車的重量竟然絕大部分來自於這名老僧自已!

朝陽城方向蹄聲響起,月輪國軍部某位大將,親自驅趕著數十匹早已備好的戰馬,趕了過來,看著那名站在馬車之前的老僧,這名大將軍連忙從馬背上跳下,跪倒在地,連連親吻老僧身前的土地,臉頰和唇上很快便沾滿了草屑的泥土。

隨這位大將軍而來的月輪國軍部官員,用最快的速度,解開馬車前的繩索,新換上十六匹駿馬,然後對著那名老僧連連叩首退下,在做這些動作的時候,所有人的雙手都在顫抖,不知道是因為激動還是因為敬畏恐懼。

老僧沒有理會那名月輪國的大將軍,也沒有理會那些月輪國的官員,緩緩抬起頭來,望向東方朝陽城上空的那片烏雲。

笠帽微起,光線照耀在老僧的蒼老面容上,淡然湮滅於深刻的皺紋間,就像是清澈的溪水,流到乾涸的黃土坡間,瞬間被吸噬一空。

老僧看著朝陽城上的雲層,平靜說道:「一路行來,累死三百一十七駿馬,征發信徒修路可是不計其數,我佛慈悲,弟子卻造了如此多的罪孽。」

說完這句話,他緩緩提起手中的錫杖,再次登上馬車。當他右腳落到車上,車輪再次深深陷進石礫地面,而那十六匹駿馬下意識裡低嘶了起來。

無論有多少罪孽,觸犯多少戒律,佛門都沒有人能夠懲治這名老僧,因為佛祖已經圓寂,因為他是懸空寺講經首座,他就是人間的佛。

老僧始終認為,身為佛門弟子需要心存敬畏,無論是對於佛祖的智慧,還是對於昊天的命轉換化,所以哪怕要付出如此多的生命,沾染如此多的血腥,觸犯如此多的戒律,有如此多的罪孽,他依然來到了人間,來到了朝陽城。

因為冥王的女兒正在朝陽城裡。

……

……

桑桑在朝陽城裡,在寧缺背上。

寧缺依然跑的極快,她被顛的有些厲害,雖然腰間和大腿上都繫著繩子,和寧缺的身體緊緊相聯,沒有留下太多空隙,但還是有些難受。

她沒有環抱寧缺的脖子,來讓自已的身體更穩定一些,而是用雙手抓住寧缺的肩頭,並且很注意力量,因為只有這樣才不會影響到寧缺的奔跑和戰鬥。

很多年前,寧缺背著她在岷山裡打獵逃亡的時候,便是用繩子把她捆在背上,他們很熟悉這個過程,所以很清楚怎樣做才是正確的。

只不過桑桑已經十六歲了,不再是當年的小女童,當年的方法現在依然可以用,但用起來時,和當年相比總還是會有些不一樣。

鐘鼓聲和鑼梆聲,還在朝陽城的大街小巷上響著,越來越多的居民走出了家門,湧到了街上,已經知曉當前情況的人們,漸漸從先前的震驚惘然中清醒過來,開始在官員和士紳的組織下,試圖找到冥王之女。

寧缺和桑桑頓時陷入了最危險的局面。

無論他們奔跑到哪裡,總能被人看見,跑過小巷時,二樓會有撐開窗戶晾衣服的婦人看到他們的背影,然後高聲尖叫,在屋簷上輕掠時,總會有無事做的閒漢乞丐發現他們的身影,哇哇亂叫,然後便是他最忌憚的箭羽襲來。

當他闖進一家民宅,試圖選擇這個地方暫時躲避一段時間時,一名正跪在佛龕前、神情驚恐喃喃祝禱的老婦,嚇的險些昏了過雲,若真昏了倒也好,問題是那名老婦不知是從佛龕裡的佛像還是從佛經經文裡獲得了力量,竟是拿著香爐向寧缺身後的桑桑砸了過來,面容扭曲的像瘋子一般。

自從西陵神殿頒下詔令之後,佛宗也不再試圖遮掩冥王之女現世的消息,反而開始大力宣傳,經過近半年時間的宣講,如今世間的人們,早已對那名妖女懼之如魔,恨之入骨,最想做的事情便是把桑桑活活燒死。

寧缺背著桑桑再次回到街道上,不知何時,那些原本在小院裡停留的黑色烏鴉飛了過來,跟在他們的頭頂,不停嘎嘎地叫著。

沒有過多長時間,朝陽城裡的修行者和百姓們便發現了這個事實,無數人看著空中的黑色烏鴉,聽著嘎嘎難聽的叫聲,喊叫著不停追逐。

寧缺再也無法隱藏自已的行蹤,哪怕是很短暫的休息時間,也都離他而去,他只能奔跑,背著桑桑在大街上,在人群中不停地奔跑。

街道上響起無數驚恐地喊叫,漸漸有人鼓起勇氣,試圖阻止他,於是無數磚頭石塊,還有人們身邊觸手可得的青菜雞蛋甚至是擀面杖,都被拾起向街中砸了過來,轉眼之間,街道之上落物成雨。

寧缺避開那些砸向桑桑的硬物,卻無法避開那些像雨點一般落下的青菜雞蛋,身上頓時變得一片狼籍,眼角被一方石硯砸中,雖然沒有流血……但是很疼。

桑桑低著頭靠著他的肩上,緊緊閉著眼睛,蒼白的臉上和瘦弱的身上滿是蛋黃和蛋清,雖然沒有流血……但還是很難受。

《將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