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一章 大意思

皇帝聞言微笑,然後轉身向城樓下走去,羽林軍統領和侍衛首領快步跟上,又有近侍遞上盔甲與佩劍,看情形竟似要出征一般。

黃楊大師怔了怔,隨著陛下繞過賀蘭城頭的石道,向著城下走去,問道:「陛下你這是要去哪裡?」

皇帝在近侍的幫助下,穿戴著沉重的盔甲,頭也不回說道:「東荒之上馬上便要有動亂,我要帶兵過去鎮壓。」

黃楊大師研習佛法多年,於俗世事務與謀略卻不甚精通,聞言仍是不明,心想那片荒原上,剛剛結束一場神戰,難道緊接著又有戰事?

一名羽林軍牽來一匹黃驃馬,把疆繩遞到黃楊大師手中。

皇帝坐在馬背上,看著他說道:「如果你不放心朕的安全,那便隨我一道去。」

黃楊大師接過韁繩,依然想不明白陛下此行何意。

皇帝右手伸到面部,確認盔甲無礙,說道:「從這一刻起,大唐要面對西陵神殿聯軍的威脅,所以朕決意搶先進攻。」

黃楊大師聞言神情驟凜,震驚說道:「陛下,難道您想對昊天宣戰?」

大唐立國千年,與世間無數國度發生過戰爭,但即便是大陸戰火連綿的那段歲月裡,也始終沒有與西陵神殿發生正面的衝突。

雙方都很清楚地知道那條界限在哪裡。

西陵神殿不願意直面世間最強大的國家,而大唐也不願意與整個世界為敵,要知道絕大多數大唐子民也是昊天的信徒。

皇帝平靜說道:「夫子已經對昊天宣戰了。」

此時,汗青將軍從城樓裡奔出,伸手緊緊抓住皇帝的座騎韁繩,顫聲說道:「陛下,讓末將去……金帳王庭處有異動,還請陛下坐鎮賀蘭城。」

皇帝說道:「金帳單于雖有雄心,卻無膽魄面對朕,所謂異動,都是些日後之事,十數日內,他的精騎不可能抵達賀蘭城,而那時,朕的軍隊必已歸營。」

……

……

荒原之上一片死寂,那輛黑色馬車消失之後的很長時間裡,依然沒有人敢說話,只能聽到數十萬人沉重的呼吸聲和戰馬的低嘶。

光明與黑夜,金龍與神將,最終被一柄人間之劍結束,化為滿天星火,落於荒原,然後雲集風起雨落煙塵斂,青天重臨。

這些畫面完全超越了人類最放肆的想像,這個故事完全超越了人類所有的經驗,震撼與敬畏驚恐的情緒,在數十萬人的心中久久繚繞不去。

越強大的人越容易醒來,西陵神殿聯軍營中那座巨輦上,萬重紗簾裡的高大身影緩緩站起,不再望向北方的荒人部落,而是望向西方的唐軍。

西陵神殿掌教大人握著手中的神杖,看著那些像聯軍一樣震撼、臉上卻多出很多驕傲神情的大唐騎兵,沉默不語。

劍分天穹,再斬神將,後屠金龍,今日夫子展露了人間巔峰,近乎神跡的能力,他是書院院長,是大唐帝國的精神支柱,所以唐人當然會驕傲。

但在西陵神殿和世間億萬昊天信徒看來,夫子此舉則是對昊天意志的極大不敬,是無法饒恕的褻瀆。

光明就要戰勝黑暗,夫子卻攔在了光明之前,救走了冥王的女兒,人間諸國為之而付出的犧牲,就這樣變成了泡影。

大唐因為夫子而驕傲,那麼也要承受這種驕傲的代價。

神殿掌教大人低沉而肅嚴的聲音,迴盪在荒原之上。

西陵神殿聯軍漸漸清醒過來,望向西方唐軍的目光漸漸變得複雜起來,有警惕有厭惡有憤怒,最終變成了仇恨。

煙塵漸起,厲嘯聲聲,蹄聲驟亂,西陵神殿聯軍,緩緩改變陣勢,明顯針對西方的大唐軍隊,開始佈置攻勢。

在這片荒原之上半數東北邊騎,還有三分之一的征北軍,兵員數量已經是近些年來大唐帝國動員的最大數量,再加上唐騎舉世公認的強悍戰鬥力,單憑這些唐軍,便足以橫掃像宋齊這樣的小國。

但這場荒原戰爭是西陵神殿發動的聖戰,中原諸國派出了最強大的部隊,最強大的修行者與武者,人數近乎四倍於唐軍,還真有獲勝的可能。

煙塵漸斂,碧空白雲下的荒原,被黑壓壓的騎兵所覆蓋,西陵神殿聯軍,就此分裂成兩個不同的陣營,氣氛變得異常緊張。

神殿聯軍原本的對手荒人部落,此時已經變成無足輕重的存在。

刺耳的哨聲響起,戰爭毫無預兆地開始。

人數佔據絕對優勢的西陵神殿聯軍,在付出了三萬餘人的生命之後,終於擊潰了大唐東北邊軍防守的右鋒,把唐騎圍困在了荒原上。

但無論西陵神殿掌教,還是燕晉宋齊諸國的皇族將領,都非常清楚,想要把這支唐軍吃掉,只怕神殿聯軍要付出死傷過半的慘重代價。

可他們仍然必須這樣做。

因為大唐已經背棄了昊天,因為夫子令他們所有人都感到恐懼,為了抹除這股恐懼,他們必須堅定地站在昊天的一方,抓住眼前這個機會。

便在這時,蹄聲如雷響起。

無數騎兵自東方而來,身著黑甲,氣勢肅殺,如一道黑色的洪流,衝入荒原之上,轉瞬之間,便把神殿聯軍的陣形沖潰!

聞名於世的大唐玄甲騎兵到了!

大唐軍旗飄揚,旗下是天子本人。

……

……

黑色馬車在荒原上疾駛。

已至深春的荒原並不荒涼,地面上長滿了茂密的青草,放眼望去,綠色蔓延至天邊,就像是一張綠色的氈子,上面點綴著白色的小花。

白色的小花是羊群,在青草裡亦有真正的小白花若隱若現。

春風撲面而來,大黑馬不停擺著頭顱,興奮地奔跑著,馬蹄踩亂青草,踢起黑泥與花屑,有花瓣飄至它的大鼻孔前,美的直欲放聲嘶鳴。

想著身後車廂裡的那位高人,它哪裡敢真的放聲嘶鳴,壓抑著死裡逃生的興奮與激動,粗重地喘息著,看上去就像是在傻笑。

寧缺端起一杯茶,遞到夫子身前,說道:「老師,喝茶。」

此時他的心情極為舒暢愉悅,如果把心間的笑意完全展露出來,只怕臉上會多很多個酒窩,笑成一朵花,他覺得那樣會顯得對老師有些不敬,所以強自壓抑著,壓抑到唇角都有些顫抖,於是反而顯得笑的很傻。

桑桑坐在車窗旁,有些緊張地攥著袖角,看著從上車後便毫不客氣佔據了軟榻的夫子,笑的有些憨癡,也顯得很傻。

夫子接過那杯熱茶喝了口,看著二人說道:「傻笑做什麼?」

寧缺傻笑兩聲,老實說道:「除了傻笑,這時候真不知道該做些什麼。」

桑桑點了點頭,傻傻地笑了起來。

夫子把黃金巨龍的頭顱凝成光團灌進她的身體裡,她身體裡的陰寒氣息驟然消失,只殘留了極少的幾絲,已經構不成威脅。

更奇妙的是,她清晰地感覺到,自已的身體裡多了一道很鮮活的生命氣息,那道氣息並不像昊天神輝和冥王烙印那般純淨,顯得有些繁雜。

那道生命氣息包羅萬象,有花草魚鳥,有風霜雨露,有柳湖雪蓮,有包子鋪裡的熱氣,有酸辣面片湯攤子下的陳年油膩。

這道生命氣息裡有人間的一切,自然也有很多雜質,甚至是污穢的東西,然而似乎正是因為這些雜質,所以才會顯得那般鮮活。

因為那是真實。

桑桑不明白夫子對自已做了什麼,但隱約明白關鍵不在於那道灌注到自已身體裡的神輝光團,正是這道鮮活的生命氣息,能夠治好自已。

沒有人能夠治好的病,夫子一出手便好了,萬里逃亡不知歲月,歷經艱難困苦,最終絕望看到了昊天的神罰,夫子一出手便好了。

這兩年,這一天,寧缺和桑桑的情緒大起大落,受到了太多的震撼,在這種時候,正如他所說,除了傻笑真不知道應該怎麼做。

過了段時間,他漸漸平靜下來,也清醒了些,想著先前發生的事情,眉頭微蹙,有些擔心說道:「老師,西陵神殿不會就這麼善罷甘休。」

夫子把茶杯遞給他,說道:「不甘與我何干?再來杯茶。」

寧缺苦笑一聲,把熱茶倒入杯中遞了過去,心想對老師您來說,西陵神殿的憤怒自然不及一杯熱茶重要,但大唐肯定會受到波及。

「老師,您難道不擔心昊天遷怒於長安?」

「昊天會這麼無聊嗎?」

「那西陵神殿呢?」

「陛下如果不是陛下,現在或者還在書院後山裡學習,按時間算,應該是你的六師兄,既然他現在在荒原,你覺得我需要擔心什麼?」

「但終究還是很危險,老師……您為什麼不出手?」

「我會這麼無聊嗎?」

聽到這個極隨意不負責任的回答,寧缺張大了嘴,不知該回些什麼,如果是以前,有人敢把自已與昊天相提並論,他肯定以為對方不是瘋了便是瘋了……然而在親眼目睹了今天這場神戰之後,他知道老師沒有發瘋。

他想了想後說道:「天道無情,但老師您是有情之人。」

夫子問道:「荒原上都是人吧?」

寧缺點了點頭。

夫子指著自已說道:「我也是人吧?」

寧缺想著那個在高空光明裡執劍屠龍的高大身影,猶豫很長時間後說道:「您應該……也許……還算是人吧?」

夫子聞言大怒,鬍鬚亂飄,斥道:「哪有什麼也許,我就是人!不是人,難道我是什麼東西?」

寧缺苦笑說道:「您說的對,但這和咱們討論的有什麼關係?」

夫子說道:「既然我是人,難不成我能把世間所有人都殺了?這種事情,著實沒有什麼意思,我可不願把時間浪費在這上面。」

寧缺認真問道:「那您覺得什麼才有意思?」

夫子悠悠說道:「與天鬥,其樂無窮,其間才有大意思。」

《將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