絕對的光明就是絕對的黑暗,這是很多人都懂的簡單道理,當年隆慶皇子與寧缺入書院二層樓登山比試時,便曾經在夫子的幻境裡有所感悟,設置幻境的夫子,又怎麼可能不明白?只是正如他感慨的那樣,大道至簡而無形啊。
寧缺看過天書明字卷,看過佛祖留下的筆記,在荒人部落裡生活過很長一段時間,他曾經被人認為是冥王之子,桑桑一直被認為是冥王之女,他對冥王相關的知識有很深的認識,此時聽到老師的話,以往看天書明字卷和佛祖筆記時,很多不理解的地方忽然便有了答案。
荒人部落獻祭冥王的儀式上,稱冥王為廣冥真君,那就是光明真君,佛祖筆記到如今的佛宗,都有關於不動明王的記載,那實際上就是不動冥王。
冥,就是明。
冥王,就是明王。
……
……
但他依然不相信,或者不肯相信,目光在夫子和桑桑之間來回,眼眸裡的情緒顯得極為痛苦,聲音微啞說道:「昊天沒道理做這麼多事,一時光明一時黑暗,它閒著沒事做,還是想和人間開玩笑?」
「老天爺不開玩笑,它做事情自然有目的。」
夫子看著他說道:「昊天做這麼多事,撒彌天大謊,構驚天之局,除了永夜的需要,最主要的目的當然還是我。」
「在荒原上的那一刻,它成功地讓我相信,桑桑真的是冥王的女兒,讓我把人間之力灌注到她的體內。」
「我說過自已對抗昊天的方法是什麼,我不往三界外跳,直向人間去,把自已與人間融為一體,這種方法很安全,又很危險。」
「但昊天並沒有找到您。」
「我就是人間,人間之力就是我的一部分。現在我的一部分,便在桑桑的體內。從那一刻開始,它就已經找到了我。」
夫子看著桑桑微笑說道:「在這些天的旅程中,它一直在看著我,我也一直在看著它,所以我吃肉都沒有味道,所以我帶著你滿世界地找肉吃。」
桑桑看著泗水裡的柳影,瘦削的身子微微顫抖,惘然不安,然後就像最開始在荒原上看到夫子發脾氣時那樣,她開始悲傷。
「其實我很早便隱隱察覺到,我的命運和你的命運會糾纏在一起。我身在紅塵中,心繫人間事,感知不夠清晰,你大師兄身心皆淨,所以比我的感知還要更加強烈。」
「所以那年他從荒原回來之後,便一直試圖讓桑桑和我保持足夠遠的距離,只不過那時候的他,以為桑桑是冥王的女兒,卻沒有想到事實的真相竟是如此。」
「我不相信命運,更不相信我的命運會注定與她的命運糾纏不可分離,然而事實上,在天意的安排下,這些事情早已注定。」
夫子看著寧缺說道:「十八年前,我在書院後山看著你從柴房裡出來,我也看到了她的降生,我看到了柴房裡的血,也看到了曾靜夫人房間裡黝黑的小女嬰,只不過當時我並沒有想到,這意味著什麼。」
「她在爛柯寺裡變成了冥王的女兒,然後你帶著她被人間追殺,我有很多次機會都可以出手,但我始終沒有出手,如今想來,是因為當時的我,已經隱隱察知到命運的走向,所以本能裡只想與這件事情保持足夠的距離。」
寧缺神情黯然問道:「那老師您最後為什麼還是選擇了出手?」
夫子沉默片刻後笑了起來,攤開雙手說道:「我也不知道……大概是因為我在人間實在呆的煩了,潛意識裡想看看上天安排的命運是什麼,於是順勢而行,借這個機會破除自已的心障,上天與那廝戰上一場?」
「你不要急著批評我。」
夫子看著寧缺微笑說道:「怪你小師叔吧,經過千年修行,我本來已經變得足夠平和隱忍,他非要拿把破劍就去逆天,數十年前便已經挑起了我的火氣,上桃山斬桃花只渲洩了一絲,積累到如今,終究是要暴的。」
寧缺聲音微顫說道:「這一戰……沒辦法避免了嗎?」
夫子指著桑桑說道:「先前說過,我的一部分在她的身體裡,它一直在看著我,我也一直在看著它,它知道我在哪裡,我也知道它在哪裡,那麼我便無法再拒絕它的邀請,這一場戰鬥勢在必行。」
寧缺一直在思考,一直在痛苦地思考,用盡自已所有的智慧與經驗在思考,忽然間他想到一件事情,眼睛驟然明亮,看著老師說道:「不對……如果冥王就是昊天,它為什麼要讓永夜降臨人間?」
「這些天我也在思考這個問題。我在想,人間地土地,昊天便是辛苦耕種的農夫,一茬一茬收著莊稼,再肥沃的原野,種了很多年莊稼之後,也總是需要休息的,永夜大概便是休耕的時間。」
夫子說道:「還有一種可能,人類在人間不斷繁衍,數量越來越多,文明越來越發達,修行者的數量越來越多,越五境的強者也越來越多,昊天的食物來源雖然會更充沛,但它也開始恐懼,在荒原上吃涮肉的時候,我曾經對你說過,獅子固然強大,但如果野牛的數量足夠多,它也只有死路一條。」
「螞蟻固然卑賤,如果有足夠多的螞蟻飛上天空,也可以把整片天空都遮住,如今想來,佛陀當年說人人可以成佛,或者便是這個道理。」
寧缺說道:「您早說,昊天害怕人類繁衍生息強大,所以在人間發展無數萬年,到了某種臨界值的時候,它便會降下大災難滅世?」
夫子說道:「應該便是這個道理,當然,這依然只是你我的推論,真相到底如何,看來只能等會我當面來問它。」
寧缺忽然說道:「我懂了。」
夫子沉默片刻後說道:「我也懂了。」
寧缺說道:「老師您錯了,小師叔也錯了,反而蓮生是對的。」
夫子歎息說道:「不錯,如今看來他才是對的。」
寧缺說道:「還來得及嗎?」
「我此時已經在路上,自然來不及回頭,而且這是我的故事,我要去試試自已的方法究竟能不能行,至於以後故事怎麼寫,那是你的事情。」
寧缺說道:「我擔心自已沒有能力寫這個故事。」
「沒有冥王,也可以說有很多冥王,昊天是冥王,因為它要降下永夜懲罰人類,我是冥王,因為我要逆天,她也是冥王,因為她就是昊天。你也是冥王,因為你來自另一個世界,按照你的說法,那個世界最廣闊的區域,都處於極端的寒冷之中。如果我不行,那麼你就必須行。」
夫子看著他說道:「事實上,從你開始修行的那一天開始,你就有且一直有這種能力,你可以改變這個世界,現在或者以後,只看你如何選擇。」
寧缺看桑桑。
他眼中的情緒很複雜,再如何精妙的文字都無法形容,有些陌生,有些熟悉,有些難過,有些悲傷,有些畏懼,有些掙扎。
他似乎想說些什麼,但最終什麼都沒有說。
他望向頭頂被柳枝分割成很多區域的天空,問道:「老師,您有信心嗎?」
夫子隨他一道望天,歎息說道:「從來沒有真正打過,哪裡來的信心?」
無數年來,夫子一直在思考怎樣戰勝昊天,他想過很多方法,不停地躲避,不停在學術與精神層面上思考,卻沒有實踐過。
桑桑這時候忽然抬起頭來,安靜望向天空。
然後她收回目光,望向夫子,說了一句話。
「其實,我也沒有信心戰勝你。」
……
……
桑桑的雙腳離開了河畔的草地。
她飄到了泗水之上,微黃的短髮,瞬間變得無比烏黑,然後漸漸變長,如瀑布般披散在她的肩頭,又像是無數道光線。
她黑色的眼瞳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變白,然後與眼白相融,緊接著變淡,淡到彷彿透明一般,然後有淡淡的聖潔光團氤氳其間。
兩種截然不同的情緒,出現在桑桑的臉上,一種是人間桑桑的惶恐不安畏懼與痛苦,另一種則是在荒原馬車上曾經出現過的漠然。
絕對的漠然,排斥生命與喜樂的帶有神性的漠然。
看著這幕畫面,寧缺覺得自已的心臟忽然間被撕碎成泗水畔的柳枝,痛苦地喚出聲來,唇角淌著血,伸手便要去抓她的腳。
夫子悠然歎息一聲,輕拂衣袖,把他定在河畔。
靜靜流淌的泗水水面上,桑桑的身體不停發生著變化,瘦削的身子漸漸變得豐盈,黑色的衣裳被撐破,變成無數道絲縷,露出赤裸的肌膚。
黑色的長髮隨風飄舞,她臉上的神情變得越來越痛苦,身體不停扭曲,像在一張網中不停掙扎,然後漸漸靜止,只剩下漠然。
破裂的衣衫絲縷如水般滑落,露出溫潤光滑的肌膚。
那個瘦削的、普通的、病弱的桑桑不見了,此時出現在人間的桑桑,是一個全身赤裸的美麗女子。無論是五官還是身體,都那樣的不可挑剔,完美到了極點。
完美的身體與容顏,配上聖潔而漠然的神性,給人一種不容侵犯的感覺,彷彿就像是某些道門教派供奉的昊天女神像。此時的桑桑和天女像唯一的區別便是她的膚色,她的膚色依然顯得有些黑,一如從前。
無論是渭城的桑桑,還是老筆齋的桑桑,她的身體一直都是黑的。
她的雙腳卻很奇妙地潔白如玉,如兩朵雪蓮花。
夫子看著這幕畫面,感慨說道:「身在黑暗,腳踩光明,原來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