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人類有文字記載的歷史裡,時間最場、覆蓋範圍最廣的一場雨,從盛夏一直持續到秋意漸至,超出了所有人的想像,雨水不停自天而降,落在山川原野湖泊之上。被雨水沖刷浸泡後,山崖開始崩塌,官道毀壞,河流決堤,洪水氾濫成災。
如此嚴重的天災,足以令整個人間都感到絕望,好在西陵神殿及諸國皇室迅速展開了賑災,人類再一次在嚴重的自然災害面前,展現出可怕的生命力與忍耐力,沒有被擊倒,而是平靜接受然後努力抗爭。
大雨同樣落在荒原上。原野被澆灌的泥濘一片,酥軟不堪,在上面行走變得異常困難,牧民無法放牧,只好躲在帳蓬裡苦苦捱日,就連馬賊群,都藏回了梳碧湖畔的山林裡,對著雨水不停哀歎。
荒原戰爭結束後,大唐軍隊分兩路回撤,其中東北邊軍一屬,在雨落之前,便抵達了南方的土陽城,而跟隨御駕的北大營鐵騎,在賀蘭城多停留了一段時間,然後便被這場延綿不絕的大雨強行留了下來。
雖然帝國不惜人力物力,連續數百年不停投入,但賀蘭城畢竟遠在荒原深處,城中建築有限。數萬北大營鐵騎,把所有的營帳和城中的住宅徵調住滿,還是有很大一部分被迫安置在城樓裡。
城樓高入崖壁之間,入夜寒風穿行其間,本來夏秋之交的氣溫應該適合露營,怎奈何連大雨澆了好些時日,秋意提前來到荒原,溫度陡然降低,賀蘭將軍汗青為了這些北大營鐵騎的保暖,這些天費盡了心思。
最麻煩的還是糧草給養的問題。
賀蘭城中儲備著很多糧食,但多了數萬唐軍還有無數戰馬,承受的壓力瞬間增大,眼下還能勉強支撐一段時間,但如果這場雨再繼續下,南方的糧草運不過來,他們也無法離開,那麼賀蘭城便要面臨斷糧的危險。
各種各樣的問題,各種各樣的麻煩,合在一處便成了各種各樣的危險,然而無論是北大營的鐵騎統領,還是汗青將軍,都不敢用這個問題去請示他們最應該請示的皇帝陛下,更不敢驚動皇后娘娘或黃楊大師。
因為皇帝陛下病了,病的很重。
……
……
大唐皇帝李仲易,是一個重情重義之人,但這並不代表他迂腐不通世務,做皇子的時候,他便是世間最強大的將軍,登上龍椅之後的這近二十年他顯得很平靜低調,但絕對沒有誰敢輕視他。
對南晉皇帝、月輪國主、燕齊宋陳這些國家的君王來說,大唐皇帝絕對排在他們想看到的死亡名單的第一位,無時無刻,不知道有多少人在暗中祈禱他患上不治的絕症,詛咒他在重病中死去。
事實上沒有多少人知道,在很多年以前,李仲易便得了病,而且這個病很重,一直陪伴著他,入腑刻骨無法治癒。
夫子看過皇帝陛下的病,或者是這個病太麻煩,或者是夫子看到了這場病後的命運的深淵,所以只是開了個藥方,而沒有動用人間之力。
這場病一直拖到了天啟十八年的秋天,隨著黃金巨龍降臨人間,隨著這場連綿不絕的寒雨,隨著一記命中注定的流矢而暴發。
皇帝靠在榻上,臉色蒼白,手裡攥著一塊手帕,帕上有血漬。
皇后低頭無言,輕輕地揉著他的胸口,想要讓他感覺更舒服一些。
「這幾年長安城裡死了很多人,有很多陪伴過父皇甚至是祖父的老人們,都走在了我的前面,如今便是院長也離開了我們。」
「如今我也不行了。」
皇帝握住她的手,說道:「天要亡我大唐,非戰之罪……即便如此,我也沒有任何畏懼之心,因為我堅信大唐必將獲得最後的勝利。」
滾燙的眼淚,從皇后娘娘的眼裡滴落,此時皇帝正握著她的手,於是淚珠便在兩隻緊緊相握的手上摔成了水花兒。
「我是世間最有權力的男人,娶了自已最喜歡的女人,最後死在征戰四方的路途上,這樣的一生真的沒有什麼遺憾,所以你不要悲傷。」
皇帝說道。
皇后抬起頭來,帶著滿臉淚水說道:「但我有很多遺憾,我還沒有看到你老後的模樣,我沒有讓你看到小六子長大成人,我更後悔當年奉宗門之命南下長安,誘你騙你最終把你害成現在這樣。」
皇帝微笑說道:「誘我騙我害我,最終你還是愛上了我。」
聽著酸甜情話,皇后終於帶淚而笑,問道:「你有沒有怪過我?」
「要說從來沒有怪過你,那是假話,畢竟誰不想多活一些時間?」
皇帝伸手,擦去她頰畔的淚水,說道:「不過後來想著,你我之間這場戰爭,終究以我的勝利而告終,那我負些傷也是光榮的痕跡。」
皇后輕輕抱著他,喃聲說道:「從見到你的那一刻起,我就輸了。」
皇帝滿足的笑了起來,他這一生打過大大小小無數場戰鬥,但唯獨是這一場最令他銘心刻骨,最為看重勝負。
「我若不為帝,便是書院一學生,現在想來,那樣的人生或者更有意思,不過我終究是把夫子當老師的。」
皇帝疲憊地笑了笑,看著她說道:「如今老師去天上做事,我們還要在人間做事,我隨老師去後,你知道該怎麼做吧?」
皇后娘娘說道:「陛下放心,我知道怎麼做。」
皇帝說道:「我讓小六子拜大先生為師,是要他學仁愛之道,那兩個孩子如果不亂來,便……留他們一條生路。」
皇后娘娘不再流淚,非常平靜地說道:「我會把這些事情做好。」
「那我就放心了。」
皇帝說道,然後緩緩閉上眼睛。
黃楊大師走進房間內。
皇后看著彷彿熟睡的皇帝,看了很長時間,然後把手腕上那串念珠取下,套到他的手腕上,又低身在他額頭輕輕吻了一口。
黃楊大師雙手合什。
片刻後,房間裡響起頌經聲。
往生經。
……
……
長安城裡也在下雨。
雨勢很大,還夾雜著雷聲,偶爾有閃電亮起,把寂清空曠的宮殿,照耀的有如白晝,哪怕有罩,燭火依然搖動不安。
如果沒有燈罩,大概那些燭火早就已經熄滅了吧?
李漁坐在案後,看著柱旁如珊瑚般美麗的燭台,想的有些走神。
她的黑髮微濕,身上的宮裙也有些濕漉,應該先前是冒雨去了某處。
她的臉色有些蒼白,但不是因為害怕雷電暴雨,因為她認為自已做的事情都是對的,哪怕居於昏暗殿室,亦不虧心。
看著殿外的夜雨,兩行眼淚從她的眼角淌下,滑過蒼白的臉頰,落在案上的奏折上,把其中一行墨字洇濕。
李漁醒過神來,命太監取來蘸水粗紙,仔細地將奏折上的濕痕抹掉,然後擦掉臉上的淚水,平靜而專注地繼續審看奏折。
這封奏折是帝國各郡的水災情況匯總,非常重要。
她拿起毛筆,開始批示奏折。
守堤,蓄水,賑災,防疫,軍力調動,盯住東荒上那些游騎。
大唐很大,事務繁多,她已經適應習慣,處理的井井有條,隨著審批奏折工作的繼續,她的神情變得越來越平靜,甚至顯得十分堅毅。
……
……
深夜時分,結束了一天繁忙的政務,李漁披上大氅,沒有帶太監宮女,孤身一人,在羽林軍和侍衛的重重保護下,離開了皇宮。
她去的地方並不遠,就在皇城對面的南門觀。
籠罩在大雨裡的南門觀,顯得格外淒清安靜。
李漁走進道殿,道殿黑色桐木地板深處,軟褥之畔點著一盞油燈,照亮了大唐國師李青山憔悴而瘦削的臉。
她走到李青山身前,緩緩雙膝跪下,聲音微顫說道:「父皇,走了。」
李青山緩緩閉上眼睛,然後再睜開,眼眸裡只有悲傷,沒有震驚。
數百年來,賀蘭城在連續數月內,連續動用了兩次千里傳書符陣。
第一次是因為那輛黑色馬車。
第二次是要把皇帝陛下離開人間的消息傳回長安城。
此時整座長安城裡,只有寥寥數人知道這個消息,李漁依靠南門觀的幫助,暫時守住了這個秘密,此時看國師李青山的神情,便知道對方已經知道——既然她是靠南門觀才能守住秘密,自然無法瞞過南門觀觀主。
李青山看著跪在自已身前的她,虛弱說道:「你要做什麼?」
李漁說道:「我要看遺詔。」
大唐皇位傳承的遺詔,竟然不在皇宮裡,而是在南門觀中!
李青山說道:「按照唐律,遺詔應在文武百官之前當眾公佈。」
李漁低頭,看著自已濕透了的裙擺,說道:「文武百官現在還不知道。」
李青山說道:「他們終究是會知道的。」
李漁說道:「我沒想把父皇離世的消息隱瞞太長時間,稍後便會通知各處。」
李青山說道:「那殿下為何會提前來到這裡?」
李漁沉默很長時間後說道:「因為……我不放心。」
李青山也陷入了長時間的沉默。
李漁的頭垂的更低,水珠從烏黑色的發端滴落。
她的身體隨著水珠一道下落,額頭觸到烏黑色的地板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