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三章 此時無聲勝有聲

來戰。

青峽外的原野間,只有這兩個字在不停地迴盪。

傳到青山裡,傳到稻田中,傳到西陵神殿聯軍每個人耳中。

聯軍陣內,一片沉默。

白海昕的眉頭挑起,看著遠處峽口那數人,眼眸裡的情緒愈發冷冽,說道:「既然要戰,那便戰,讓護教騎兵準備衝鋒。」

書院威名極盛,但對這位久經沙場的燕國老將沒有任何壓力,因為人類歷史上無數場戰爭早已證明,面對重騎的衝鋒和漫天的箭雨,再強大的修行者也只有死路一條,哪怕是已經晉入知命境的大修行者,在大軍之前也沒有任何力量,除非能夠晉入無距境界,才能無視箭雨。

所有人都知道,書院二師兄很強大,具體有多強大卻始終沒有一個確實的評判。包括前年秋天爛柯寺一戰,道門行走葉蘇和佛宗行走七念先後出手,似乎也沒有逼出他的極限,但所有人知道,他還遠遠沒有逾過五境,那麼他就不是無敵的,想要一己之力擋住浩浩大軍北上的步伐,便顯得十分荒唐而且可笑。

馬嘶漸密,蹄聲漸起。

四百名西陵神殿重騎兵,向青峽處衝鋒而去。

這些強大的騎兵和身下座騎,全部披戴著堅固的盔甲,非常沉重,馬蹄落地便會踩出一個深坑,無數的泥土被踩爛然後撩起,煙塵大作。

整片原野地面都開始震動起來。

神殿重騎盔甲的摩擦撞擊聲,合在一處,便變成了海嘯,顯得十分恐怖。

……

……

全身披甲的重騎兵,是在戰場上對付修行者最強大的手段。

這些西陵護教騎兵身上的盔甲,都有符師陣師刻好的符線,修行者的飛劍或其餘本命物,很難破開盔甲,那麼便更難傷害到騎士的身體。

而挾著恐怖力量和速度衝鋒的重騎兵,一旦與修行者相對孱弱的身體接觸,便能在瞬間之內,把修行者撞的骨折肉碎而死。

在過往的戰鬥中,各國軍方用這種手段對付修行者,從來沒有失手過,此時哪怕站在青峽口處的是書院弟子,神殿聯軍方面依然信心十足。

因為無論怎麼看,那些書院弟子都沒有任何辦法來化解,如此簡單粗暴直接的衝鋒,而君陌即便再如何強大,終究還只是個人。

神輦裡,葉紅魚看著遠處的青峽,臉上沒有一絲多餘的情緒,平靜到了極點,只有眼眸最深處有些很隱晦的思索與不解。

她和神殿聯軍裡別的人的想法不一樣。她知道書院弟子肯定不會這麼簡單就輸,對於這數百騎的衝鋒,她沒有抱任何希望。

但她想不明白,君陌除了以驚天劍道硬擋那數百騎重騎兵,還能有什麼別的方法,而一旦他真的開始那樣做,那麼她便可以肯定他今天必敗無疑。

哪怕君陌的強大超出想像,靠一柄鐵劍,便把數百重騎斬於原野之間,也必然力竭,即便猶有餘力,要知道此時原野上的西陵神殿軍足有二十幾萬人……

想要憑一己之力,生生把浩浩蕩蕩的大軍堵在青峽之外,這真的不是人力所能達到的程度,即便是軻先生當年,也不見得有這本事,何況是他?

……

……

西陵神殿重騎兵踏過原野,近了青峽,這時騎士們才開始真正的提速,蹄落如驟雨,聲音激盪如雷,煙塵漸要騰空而起。

一股令人感到無比緊張肅殺的氣息,隨著蹄聲煙塵在原野間生起。

令人有些意想不到的是,站在青峽出口處的那些書院弟子,根本看都沒有看那數百騎恐怖的神殿重騎兵,甚至像是根本沒有看到。

六師兄在挖地砌爐,四師兄在地上釘著鐵釘,不知道是準備結帳蓬還是做什麼,北宮未央和西門不惑相對而坐,手指虛按琴弦簫孔,似是在調音。

只有七師姐的注意力在陣前,她想繡花來平靜心情,目光沒法專注在繡架上,而是落在前方的二師兄的背影上。

陽光落在二師兄的身上,被盔甲表面反射,灑向身體四周,清麗而壯美。

……

……

四百騎聽上去不多,實際上如果出現在真實的眼前,那就是黑壓壓的一片,會給視覺上帶來很大的壓迫感和衝擊力。

尤其是重騎兵。

騎兵衝鋒,兩軍相接之地究竟有多寬,不由發起衝鋒的一方決定。此時書院弟子在青峽出口,那麼哪怕是數千騎兵同時衝鋒,衝鋒截面也只可能那麼大,最多也只能容下十餘重騎並列。

神殿重騎兵的戰術素養非常優秀,隨著正式開始衝鋒,不需要指揮,四百重騎的陣形便自然發生著變化,漸漸變成銳突的衝鋒陣形。

當距離青峽出口還有兩百餘丈的時候,神殿重騎兵的陣形,出乎意料的再次發生改變,前面的兩百騎和後面的兩百騎分開,然後前面的兩百騎在高速中完成了一次極完美的變向,向東繞行一段距離,再折向而回,繼續向青峽衝鋒,而原本在後面的兩百騎則是始終筆直地衝刺,來到了最前方。

這種衝鋒戰術,可以最有效地保持重騎兵的壓迫力持續,而且可以避免相對狹小的戰場,讓自身的衝擊力受到影響和干擾。

四百名神殿重騎兵的衝鋒陣形驟變,聲勢卻是稍無衰竭,反而更盛。

馬蹄翻飛,其聲如雷驚心。

煙塵大作,青峽口的書院弟子們此時已經看到這些騎兵身上盔甲的華美細節。

看數百騎衝鋒將至,二師兄神情平靜不變,握著鐵劍的手穩定依舊。

七師姐拈著繡花針,臉色有些微白,開始緊張。

「錚!」

北宮未央的眉梢微揚,手腕如雲袖般輕飄,指頭離開琴弦。

他沒有看戰場,沒有看那些只需要片刻、便能把峽口淹沒的黑壓壓的騎兵,也沒有看二帥兄,他專注而認真地看著琴。

他的手指離開琴弦,琴弦開始顫動,於是便有了錚的一聲。

他一直安靜擱在膝上的左手抬了起來,細緻而平靜地落下,食指與拇指的邊緣輕觸還在輕顫的琴弦,開始很瀟灑地捻了下去。

從開始學琴以來,這些年他無時無刻不在重複這個動作,不知道做了多少次,所以很隨意,於是很瀟灑,自有一番大家氣度。

看似簡單的動作,實際上擁有無限豐富的細節,除了正在擦拭簫管的西門不惑,沒有誰能夠看清楚,他那一捻裡的意味。

琴弦的顫抖驟然加劇,排蕩的幅度卻被在弦上輕捻的手指,強硬地控制在非常微小的範圍內,於是弦上傳出的聲音便變得越來越高亢,越來越銳利。

錚!

地面上的小石礫不停地顫抖起來,發出沙沙的聲音。

琴聲傳出十餘丈外,便斂沒無聲。

地面上的小石礫平靜沉默。

於是便形成了一道,以琴為中心,十餘丈方圓的圓圈。

西門不惑的聽覺最為敏銳,臉色瞬間蒼白,痛苦地摀住了耳朵。

王持有些難受地皺了皺眉。

七師姐拈著繡花針的手指抖了抖。

二師兄的背影依然紋絲不動。

琴聲在這個區域,高亢尖銳,令人聞之痛苦。

琴聲離開這個區域,便斂沒無聲,令人心生惘然。

……

……

斂沒不代表真正的沒有聲音。

聽不到,也不代表就沒有聲音。

大自然裡有很多聲音,都是人類聽不到的,但別的生命能夠聽到。

比如馬。

……

……

衝鋒在最前面的那名重騎兵,忽然消失在人們的視野中。

沉悶的撞擊聲響起,煙塵微作。

——那名重騎兵身下的座騎,不知因何前肢驟然失去了力量。在高速的衝鋒時,這種情況便等於是自殺。

緊接著,又有一名重騎兵消失,隨著身下的戰馬,重重地摔到地上,然後是更多的神殿重騎兵紛紛墮落在地。

氣勢逼人的衝鋒,隨著這一幕幕畫面的發生,變成了極為慘烈的撞擊事故,衝在最前方的數十騎戰馬慘嘶墮地,肢斷骨碎,鮮血四濺!

不過片刻時間,距離青峽還有百餘丈的原野間,便被衝鋒的重騎兵,堆成了一座血肉與盔甲構成的小山,可以想像情形是多麼的恐怖。

……

……

南方那座神輦裡,天諭大神官睜開雙眼,望向青峽處。

他睿智而滄桑的眼眸裡,流露出警惕和感慨的神情。

「大音希聲……何必弦動?」

天諭大神官的雙唇微動,這句話只有口形,而沒有發出聲音。

……

……

大音希聲。

北宮未央的琴聲,便是大音,所以群馬聞之而懼。

天諭大神官的教諭聲,也是大音,所以傳到了青峽處。

無聲的琴聲,遇著無聲的諭聲,便變成真正的無聲。

那些還在衝鋒的重騎兵,驟然覺得心胸間一寬,猛夾馬腹,催動座騎繞過前方死傷慘重的同伴,向著峽谷發起最後的衝鋒。

北宮未央捻動琴弦的手指,被震開,指甲邊緣,多了道極細的血線。

他望向師弟西門不惑。

西門不惑舉簫輕吹,風息過簫管,出亦無聲。

北宮未央快意一笑,手指復落琴弦。

青峽外。

馬蹄聲聲。

馬嘶聲聲。

喊殺聲聲。

墮地聲聲。

慘呼聲聲。

師兄弟二人神情陶醉,吹簫操琴,卻無聲。

此時無聲,勝卻有聲。

《將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