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七十五章 君子國的不甘(中)

火舌在銀色的面具上和黑色的眼眸裡狂舞,就像是夏雨裡的電芒。

現在是寒冬時節,雪片片落著,又不是天地元氣震動不安的長安城,自然沒有什麼閃電,那是真的火焰。

白雪覆蓋的田野,官道畔美麗安靜的村莊,本應是極美的畫面,被兇猛的火焰燒過,頓時變成焦黑淒涼的廢土。

隆慶皇子靜靜看著眼前的畫面,神情淡漠,看不出有任何興奮,只有緊握著韁繩的手才暴露了他此時的幾分真實情緒。

帶領東荒蠻騎殺入唐境後,他只命令下屬放了兩把火,一把遙遠的東疆,另一把火便發生在此時的村莊裡。

他帶著兩千名最精銳的騎兵下屬,不惜一切代價奔襲長安,無論唐國的義勇軍,還是那些難纏的驍騎營騎兵,都已經無法追上他。

離長安城已經很近。

當年他在書院登山試裡輸給寧缺,帶著西陵神殿使團和護教騎兵,黯然離開長安時,走的便是這條道路。

在當年的官道上,他想起當年看到的那些畫面,回憶起當年的那些感受,然後再次想起當年自已曾經發過的宏願。

「我要把這些難看的唐人民居全部推倒,把田間的油菜花全部剷除,然後一把火全部燒掉,燒掉那些罪惡與骯髒,讓這裡的天地只剩下一片光明。」

他即將回到留給他無盡羞辱和痛苦、從某種意義上改變了他生命的長安城,他的修行境界和實力遠勝當年,他的眼眸卻已然不再純然光明。

道旁的田野,油菜花還沒有生長出來,被唐國農夫漆成各色的民宅,卻還像當年那般美麗或者說難看,那麼,便一把火全部燒掉吧。

順便告訴長安城裡的人,我來了。

……

……

長安城在落雪,崤山北在落雨,卻是同樣的寒冷,雨水浸泡著盔甲皮襖,滲進棉衣,直抵身體,顯得更加難熬。

在寒雨中,全體鎮南軍在向北行軍,崤山的山林間,到處都是唐軍的身影,密密麻麻,就像是林子裡落了幾千年的樹葉。

行軍非常艱苦,嚴寒的天氣和雨水,腐爛的落葉和被踩踏凌亂的山道,都是他們的敵人,沿途有很多人已經掉隊。

更多的人還在繼續前進,哪怕臉色蒼白,身心俱疲,依然咬著牙,低著頭,跟著前面的人在泥濘的山野間爬行。

只有咬著牙才能繼續支撐下去,只有沉默才能節約最後一絲體力,只有低著頭,疲憊的人們才能看清楚行軍的方向在哪裡。

十餘萬唐軍行走在山野間,竟是沒有發出太多聲音,只有軍靴踩著泥土的啪啪聲響,偶爾還會聽到重物墜落的聲響。

這種沉默令人心悸,也正是他們最令敵人害怕的地方。

從唐軍將領到普通士卒都堅信,哪怕西陵神殿聯軍真是傳聞中的百萬大軍,只要他們能夠趕到,就一定能夠把攔住對方。

他們要趕到青峽北方,西陵神殿聯軍留給他們的時間不多,他們沒有時間睡覺,沒有時間吃熱飯,他們所有的時間都在路上。

他們在白天行走,在夜晚行走,他們在雪裡行走,在雨裡行走,在充滿瘴氣的密林裡冒險尋找捷徑,他們一直行走在路上。

然而路途畢竟太過遙遠,鎮南軍拼盡了全力,此時距離青峽北依然有一段距離,離軍部要求的抵達日期已經過去了幾天時間。

按道理來說青峽應該已經失守,鎮南軍再趕過去沒有任何意義,反而危險,他們這時候最應該做的事情是打探敵情,然後回撤待援。

但鎮軍依然在拚命地趕路,因為他們沒有接到新的軍令,他們的任務依然是趕到青峽,就地防禦,因為他們近乎盲目地相信書院諸位先生的能力。

因為他們,不甘心。

……

……

在崤山的那一面,則是雲薄雨稀。

雨淅淅瀝瀝地下著,灑在平靜的原野上,瞬間被土壤吸收,根本沒有可能洗掉這七天積累的血污,只是添了幾分濕意。

青峽前的地面,因為連續禁受了三場絕世強者者天地元氣的碾壓,相對較硬,雨水滲的比較慢,在雜亂的馬蹄印裡積了起來。

原野南方遠處傳來轟隆聲,大地開始震動,蹄印裡的淺水開始晃動。

「南晉的投石機終於運到了。」

六師兄看著遠方顯現身影的事物,感受著腳底傳來的震動。他如生鐵打鑄的身軀上面血痕無數,鐵錘上面都被砍出了深刻的印子。

四師兄坐在鐵篷下,舉著河山盤,與數日前觀主留下的那道虛劍苦苦抗衡,除他之外,其餘的書院弟子都已經身受重傷。

王持鬢角插著一朵花,染的血早已烏黑。

西門不惑前襟染血,臉色蒼白的像紙。

北宮未央的雙手落在滿是斑駁血痕的琴上,抽搐著就像鳥的爪。

君陌換了一身新衣衫,素色無血,左邊的袖子在寒風在輕拂,承接著天上落下的微雨,低著頭,很是疲憊。

他看著身前的蹄印裡的水,沉默不語。

青峽前到處是殘肢與屍體,只有他身周比較空曠。

柳白退走後,青峽前又是連番大戰,神殿聯軍每每眼看著便要吞噬這些書院弟子時,卻總有劍光琴聲起於血泊之間。

葉紅魚站在對面遠處,裁決神袍被血染成了真的血色。

七日後,她終於看到了勝利的曙光。

書院終究不是昊天,不能無所不能。

君陌緩緩躬身,拾起落在地面上的高冠。

自與柳白一戰落冠後,他便一直沒有理會過,因為沒有時間。

冠上染著血與灰。

他緩緩蹙眉,想要拂掉這些血與灰。

但他右手執冠,已經沒了左手。

木柚走到他身邊,接過冠帽,用手中的繡帕很仔細地擦拭了一遍。

君陌身體前傾,似對她行禮。

木柚眼睛微濕,微笑回禮。

這便是對拜。

木柚說道:「我同意嫁給你了。」

君陌平靜說道:「如此甚好。」

木柚把冠帽戴到他頭頂,認真地理正。

這便是正冠。

君陌說道:「正冠而死,合禮。」

木柚說道:「一起死,也很合理。」

青峽前響起哭喊聲,哭的嘶心裂肺。

北宮未央拍斷琴弦,鮮血四濺,縱淚喊道:「不甘心啊!」

《將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