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七十七章 如果天不能容我

慷慨激昂、擲地有聲的熱血宣言,忽然間變成語帶雙關的髒話,朝老太爺大喊一聲要干觀主奶奶,便一杖砸了過去。

普通人和不普通的人都是人,死後都會化土成灰,但在他們活著的時候,畢竟還是有很大的差別,老人家的枴杖,自然沒有辦法打倒觀主。

雪街上的人們都以為朝老太爺死了,但事實上老太爺並沒有死,因為觀主什麼都沒有做,平靜地從他身邊走過。

大師兄隱約猜到觀主的用意,道門要破長安城,也要破長安城裡的人心,觀主殺戮於長街,便是想用最強大的手段,砸碎唐人最堅硬的殼砸碎,把唐人的驕傲踩進泥土,既然殺人不能解決問題,那麼他選擇無視。

只是觀主依然不是很瞭解唐人,朝老太爺在生死邊緣走了一遭,並沒有因為他的無視而心生惘然困惑,從而開始懷疑,以至恐懼。

沒打到就是沒打到,以後有機會再打便是,沒死就是沒死,沒死總比死了好,哪裡需要產生什麼自我懷疑?朝老太爺拄著枴杖,罵罵咧咧向街邊走去,罵的話很髒,甚至比雪地裡那些污穢的事物更髒。

觀主微微挑眉,然後繼續前行,向寧缺走去,稍後便是皇宮。

大師兄說道:「這樣是不對的。」

觀主說道:「唐國雖強,天要亡唐,你能奈何?」

……

……

青峽前。

葉紅魚看著對面的君陌,鮮血順著她的衣袖,不停地淌到地面,與這些天來積凝漸臭的血污混在了一起。

她很平靜,因為知道君陌傷的比自已要重很多,對方此時正在燃燒最後的念力乃至於生命,即便面臨最後的死亡。

看著君陌依然毫無表情的臉,看著他身後那些渾身浴血的書院弟子,回想著這七日來青峽之前驚心動魄的連番戰鬥,想著就是這樣幾個人便把浩浩蕩蕩的神殿聯軍擋在了唐國的南方無法北進……

像君陌這樣的人,苦戰將死,即便是她也不禁有些動容,眼眸最深處最了神之星輝,還有幾分憐惜敬佩。

「天要亡你書院,你能如何?」

她看著君陌說道。

君陌抬頭望向天空,此時雨已經停了,雲沒有完全散開,只有幾處青天可見,就像是碎瓷一般。

而且就算雨消雲散,天空完全放晴,現在是白天,也沒有辦法看到那輪明月,他在戰死前的那刻,只是看一眼老師。

他沒有直接回答葉紅魚的問題,而是說道:「朝小樹是個極不錯的人,如果當年沒有意外,他本來應該是我的師弟。」

葉紅魚知道朝小樹是誰,只是不明白為什麼君陌會在此時提到他。

君陌看著天空,尋找著那輪明月在前七個夜晚留下的痕跡,繼續說道:「只是他喜歡跟著先帝,所以才沒有進書院。」

「當年先帝決意清肅朝堂,於是有了春風亭一夜。」

葉紅魚知道著名的春風亭一夜,朝小樹和寧缺這兩個名字,都是在那個雨夜之後中,才進入西陵神殿的視野。

君陌收回目光,望向她說道:「在那夜之前,朝小樹在紅袖招與對方談判,曾經說過兩句話,事後在長安城流傳甚廣。」

「當時他那兩句話是這樣說的。」

君陌說道:「天若能容,我便能活,人不能容,我便殺人。」

葉紅魚忽然覺得身體有些寒冷,因為她知道接下來會聽到什麼。

雖然現在舉世伐唐,昊天道門與唐國已然勢不兩立,但她依然沒有想到,在昊天的世界裡,有人會如此平靜而堅定地提到這個問題。

果不其然,君陌輕振右臂,寬直方正的鐵劍灑下一道血水。

他握著鐵劍,看著葉紅魚,又像是看著她頭頂那片天空,說道:「我一直認為這兩句話不妥,因為天不容我,我也要活。」

「如果這賊老天,真的不能容我活下去,那麼……我也不能它活。」

他最後說道:「至少不能讓它活的太痛快。」

……

……

長安城的雪街上。

大師兄看著觀主說道:「老師曾經說過一句話,人心所向,天必從之。」

「天若不從,天若不容,那你又如何?」

觀主停下腳步,望向不停落著雪的天空,停頓片刻後,若有所思說道:「你們可以抬頭看看,蒼天可曾饒過誰?」

一片安靜,沒有人說話,因為沒有人能夠回答觀主的問題。

在絕對強大的實力面前,勇氣值得讚賞,卻沒有力量,在天穹冷漠的眼光裡,人類的意願,似乎從來都不是什麼重要的東西。

瘦道人沉默,楚老太君沉默,受傷的沉默,死去的人無法再說話,即便是朝二掰的嘴唇翕動片刻,也沒有說出話來。

最終,有一道聲音打破人間的沉默。

這道聲音很沙啞,很乾澀,應該是很長時間沒有喝水,而體內的血水又流失太多的緣故,讓人聽著覺得有些刺耳。

這道聲音顯得很疲憊,甚至有些虛弱,但卻透著股極堅定的意味,所謂刺耳不是類似銳物磨擦鏡面的聲音,更像是打破鏡面的聲音。

那道聲音說的是:「那便滅了它。」

……

……

觀主望向人群後方,看到了寧缺滿是血污的臉。

然後他看到了寧缺的眼睛。

他們的目光第一次如此真切地對視。

寧缺看著他說道:「人心所向,天必從之,天若不從,那便滅了他,我想這是一個很簡單的道理。」

觀主看著他眼睛裡流露出來的堅定與信心,緩緩挑眉。

……

……

天下溪神指,讓寧缺身受重傷,信心遭受極大的挫敗,但那時,他的精神世界依然堅定,而後來,他卻漸漸開始變得有些恍惚。

他看著那兩名少年一邊哭喊著,一邊去做人間最難以想像的一次嘗試,於是他決定站起,他真的站了起來。

但他只能依靠著朴刀支撐自已虛弱的身體。

然後無數的普通人從他的身邊跑過,然後奔向死亡的黑色海洋。

他看到很多人在自已的眼前死去。

他覺得這是不對的。

這些普通人的選擇,完全違背了他對這個世界的認知,與他的規則相牴觸,雖然他在戰場上曾經見過很多類似的畫面,但今天看到的畫面,依然帶給他難以承受的精神衝擊很震撼。

因為以往的他,總是把自已放在局外。

今日的他,在這條街上,便在局內。

他的身體和靈魂,隨著那些鮮血的噴灑,隨著那些身體的倒下,那些靈魂的離散,終於緩緩降落在這個世界上。

以前他願意為長安城死去,那是因為責任和情感,對書院對夫子對師傅顏瑟對陛下的責任和情感,他堅持認為不是因為熱血。

他認為自已的血是冷的,當身體裡的血液開始變熱,甚至沸騰之後,他開始惘然,精神狀態變得有些恍惚。

他隱隱約約感覺到一種力量。

他曾經見過那種力量,並且不止一次。

但沒有一次比此時此刻在雪街上所感受到的更真切。

便在這時,一道蒼老的聲音,開始在他的耳中響起,在他的心裡響起。

他不知道那是朝二掰在說話。

那道蒼老的聲音,在唐國各地迴響,他的意識彷彿也隨之而飄到這片大好河山裡,在各處,看到了各種各樣的人。

那些人在戰鬥,在行軍,在拚命,在赴死,在堅持,或者只是等待,但那種等待也充滿了一種令人感慨的韌度。

他看到了很多人,都是很了不起的人。

接下來又有很多畫面,在他的眼前快速掠過。

他看到了柴房裡染血的柴刀、河北郡龜裂的田地,像鬼一樣的饑民,看到了莽莽的岷山,看到了老獵戶,看到了渭城的土,長安城夜裡的華燈,看到了荒原裡那片湖,看到了爛柯寺裡那座滿是青苔的墓。

他看到了很多人,也許談不上了不起,但那些都是人。

他彷彿回到爛柯寺石尊像前入定,彷彿還在魔宗山門的白骨山間與蓮生做著最後的談話,他彷彿看到那年夏天入符道時看到的原始部落裡的那名符師。

最早的人類在荒野間與野獸搏鬥,開始穿獸皮,吃肉,住洞窟,然後開始耕地,飼養家畜,吃更多的肉。人類繼續吃肉,並且想了很多煮肉的方法,確保肉很香,可以吃更多的肉,因為吃肉可以讓人變強。

他看到人類修築房屋,有了村莊與道路,最後看到了一座雄城,矗立在平原之上,似乎要把天空給捅穿——那是長安城。

他行走在長安城裡,看到了前些天曾經看過的包子鋪,那些青石板,想起那日曾經感悟到的那道氣息,那道只屬於人間的力量。

這種力量可以改天換地。

這種力量可以戰勝時間。

這種力量最普通也最不普通,最耀眼也最不起眼,是包子鋪的熱霧或城牆裡一塊青磚,但也是智慧的傳承和不屈的反抗。

寧缺忽然間覺得非常感動。

這種力量是如此的偉大。

他卻距離對方如此的近,能夠擁有如此真實的感受。

他感覺到自已的渺小,卻不像面對昊天時,會因為自已的渺小而憤怒,只會因為自已的渺小而心生敬畏嚮往。

因為再渺小的他,也是這道力量裡的一部分。

這道力量再偉大,也來自於無數個渺小的他。

《將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