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缺怎麼都想不到,居然會在絕壁間看到陳皮皮這張欠抽的臉。他和書院裡的師兄師姐們都以為陳皮皮帶著觀主回了知守觀,哪裡能想到他居然被關押在絕壁之內,成為了西陵神殿幽閣裡的一名囚犯。
陳皮皮也想不到,在景色永遠不變的石窗外,居然能夠藉著燈光的映照,看著寧缺這張可惡的臉。他看似木訥,實則聰慧到了極點,早已推算出寧缺必然會變成長安城的囚徒,哪裡能想到這個傢伙居然膽子如此之大,竟敢來西陵神殿,而且出現在自己眼前。
這是誰都沒有預料到的久別重逢,師兄弟二人隔著石窗瞪著彼此,愣了很長時間,然後傻傻地笑了起來。
囚室陳設很簡單,只有一張床和一些用具,寧缺透過石窗看著裡面,發現還算乾燥也沒有血跡,小桌上擺著吃食和清水,心情微鬆。
緊接著他開始觀察石窗。雖然這次相遇太過突然,書院完全不知道陳皮皮被關在幽閣裡,自然也沒有做什麼計劃,但既然看見了,還有什麼好猶豫的,他想都不想,便準備把陳皮皮從幽閣裡救出來。
隨著觀察,他的神情變得凝重起來。不是被月光驅散的雲霧重新開始切割他的身體,而是他發現這果然是很困難的事情。
石窗很小,只能看到天空,便是大些的鳥都飛進不去,想要把陳皮皮從囚室裡救出來,便一定要把石窗撬大,然而當他伸手卻被擋回後,有些震撼地發現,這片絕壁竟是渾然一片整體。石窗是被人在絕壁上生生開出的小洞,他如果想要把石窗撬破,便等於要把整片桃山絕壁撬開,而山體裡隱藏著道極厲害的陣法,極有可能是樊籠,這怎麼可能做到?
西陵神殿的法門如此強大,除了像夫子那樣的人物,誰能把這座不知附著多少陣符的桃山撬動?要知道無數年來第一個成功逃離幽閣的衛光明,也不敢奢想撬開石窗,而是選擇推倒身前的那些木棍。
寧缺說道:「看來你得多在裡面呆兩天,我要想想辦法。」
陳皮皮站在石窗邊,有些迷惘,沒有反應。
寧缺這才想起,先前兩個人相視而笑的時候,他沒有聽到陳皮皮的笑聲,想到一種可能,放慢速度問道:「聽不到?」
陳皮皮看著他的嘴形,點了點頭,然後說了句什麼。寧缺通過他的嘴形看懂了那句話:「除了光,沒有任何事物能進這扇窗。」
寧缺想了想,正準備說什麼,陳皮皮的臉上忽然露出焦慮的神情,雙唇微翕不停說著什麼,他看懂了桑桑和唐小棠的名字。
他明白陳皮皮想說什麼,點點頭示意自己已經知道了桑桑身上發生的事情,然後告訴他唐小棠在書院後山,不用擔心。
月光從夜穹灑落,落在絕壁間,落在寧缺的身上,有些光線穿過狹小的石窗,落在陳皮皮的臉上,二人無聲地說著話。
「等我救你出來。」
寧缺看著陳皮皮的眼睛說道,他說的非常緩慢,發音非常標準,確保陳皮皮能夠看懂自己說的每一個字,感受到自己的決心。
陳皮皮靜靜看著他,忽然笑了起來,搖了搖頭。
寧缺看著他臉上的笑容,緩緩伸出一根中指,說道:「你丫現在就是一囚犯,除了被動地等著被我來救,沒有任何選擇權。」
說完這句話,他望向自己沐浴著月光的中指,有些不解地想到,只剩下左手的禪定真手印,怎麼自己還能在絕壁上如此安好?
……
……
在月光絕壁間,寧缺向石窗裡嘗次著伸手,便已經觸動了幽閣的禁制,西陵神殿知道有人曾經靠近幽閣,開始警惕起來,桃山三道崖坪上到處都是裁決司黑衣執事的身影,只是暫時還沒有人查到山下的天諭院。
寧缺不擔心會查到自己,山腰間那片桃花是他的最好屏障,只要神殿想不到有人能夠通過那片桃花,便不會把懷疑的目光投往山下。
除了思考怎樣把陳皮皮從戒備森嚴的幽閣裡救出來,真正令他感到有些莫名凜然的還是那天夜裡峰頂落下的那道冷漠的目光。
他確認那時候峰頂的數座神殿裡都沒有人,但不知為何總覺得有人一直在觀察著自己,那道冷漠的目光究竟是誰的?
他承認在戰鬥中勇氣是很重要的東西,但絕對不可能在根本上決定勝負,所以他離開長安城自然不可能單純依靠勇氣,書院事先就做了詳盡的計劃安排,他隱身神殿便是計劃裡的重要一環,如果那道冷漠的目光真如猜測的那樣,那麼對書院的計劃不會有任何影響。
真正的影響還是在於陳皮皮。
昊天的世界如此穩定,彷彿永遠不會變化,但在由無數瑣碎細節構成的人間,變化才是常態,書院的計劃,隨著他在絕壁間看到陳皮皮的臉,不得不做出相應的調整,甚至可能需要全部推倒重來。
寧缺想不明白為什麼西陵神殿會把陳皮皮關在幽閣裡,就算觀主死了,知守觀無法繼續在幕後控制西陵神殿,就算陳皮皮書院弟子的身份,讓道門無法接受,然而把陳皮皮這樣身份的人暗中囚禁,還是顯得那樣不可思議,難道神殿裡的大人物就不怕道門因此分裂?
深夜時分,寧缺再次順著桃花叢中的小徑來到崖壁前,然而今夜雲層厚實,月光無法灑落人間,絕壁下方的雲霧繚繞不散,想著昨夜承受的千萬刀割切的痛苦和霧絲裡的怨毒意味,他根本不敢下去。
隨後的幾個夜晚同樣如此,他沒有辦法見到陳皮皮。
此後的時間,寧缺用浩然氣修復在絕壁上受的內傷,翻出無數舊年典籍閱讀,試圖找到可行的方法,然後開始夜夜觀月。
那道狹小的石窗既然光能進,那麼畫面也能進,他不想像個傻子一樣和陳皮皮在絕壁間不停上演啞劇,於是他開始寫信。
蘸墨細毫在雪白的紙上留下清楚而漂亮的筆跡,寧缺坐在案後不停寫著,把書院的計劃和自己的想法不漏絲毫地寫了上去,在信的最後還說了些後山閒事,並且問他幽閣裡的飯菜難道真的如此好吃?
……
……
天諭院前方的園林中,隆慶和花癡陸晨迦也在看月亮。
陸晨迦還是那樣的美麗,如一朵清麗的花,只是花瓣上不知何時染了些水漬,顯得有些清冷,不復往年的嬌美。
隆慶的臉上戴著銀色的面具,如今再也沒有人能夠看到面具下那張臉,曾經令世間無數少女癡迷的絕美容顏,早已只剩下回憶。
「盛夏時節開始吃紅薯,不知道是從什麼時候形成的習慣,聽說這種習慣在神殿已經維繫了千年時間,習慣果然很強大。」
隆慶看著手裡的半根紅薯,露在銀色面具下的唇角微微揚起,平靜說道:「只是我沒有想到,形成新的習慣原來也這般簡單。」
陸晨迦看著他唇下的那道傷痕,神色微黯想著習慣失敗並不可怕,忘了曾經的習慣更令人神傷,當年在花前星下你我可曾如此生疏?
伐唐之戰結束,隆慶回到了西陵神殿,卻發現一切都變了。
他本是裁決神殿的司座大人,但如今坐在墨玉神座上的人是葉紅魚,怎麼可能讓他重回裁決神殿?而且他曾經被判罰過叛教大罪,雖然憑借觀主一句話便洗去了罪名,然而隨著觀主在長安城的慘敗,神殿裡很多人望向他的眼光變得重新複雜起來。
西陵神殿在這場戰爭中受損嚴重,他身為知命上境的強者,本應該受到更多尊重,以他在道門裡的輩份資歷和境界,就算有葉紅魚和那些過往罪名,也無法影響到他的地位,甚至他直接接任天諭大神官,相信都沒有誰能提出反對意見。
然而所有人都知道他在長安城南遇到了那場黑風,他的傲然境界被風中的那些刀意砍的零碎慘淡,回到神殿依然重傷難癒。
誰都不相信他還能像上次被寧缺射廢後那樣,從絕望的深淵裡再次爬起,重回巔峰。正如陸晨迦想的那樣,失敗並不可怕,然而屢戰屢敗,甚至敗成了習慣,道心再堅毅,又如何能夠承受如此沉重的打擊?
如果不是燕國新任皇帝崇明向神殿輸送了大量利益,並且堅定地表明支持他的態度,如果不是他還遙控著東荒上的數萬精銳騎兵,不要說天諭大神官,他甚至有可能連天諭院供奉這個閒職都無法保住。
「我說的新習慣的不是習慣敗給寧缺,是說包括神殿在內的所有人,只用了半年的時間,便習慣了頭頂的這輪月亮。」
隆慶望向夜穹裡那輪掙出厚雲的月亮,說道:「數十年都沒有開過的桃花,今年忽然重新開放,盛放至今仍不凋謝,這樣神奇的事情居然也被人們習慣了,從來沒有人看著滿山桃花問一句為什麼。」
他的目光落在峰頂的光明神殿上,說道:「我想問一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