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許是隱形大陣被這柄劍遁入的關係,寧靜的桃山前坪忽然起了一陣秋風,風勢極柔,捲起幾片枯黃的落葉。
一片黃葉飄落在這柄劍的劍身上,沒有碎裂,因為劍上沒有任何劍意,只是尋常,於是黃葉很舒服地彈了彈,重新落回地面。
這種尋常,太不尋常。
因為前坪上所有人都已經猜到這柄劍是誰的劍——只有柳白的劍,才能於無瞬間來到眾人眼前,才敢以這種傲然姿態飛臨桃山。
神輦上的萬丈光芒中,掌教高大的身影微微前傾。
掌教有些怒,因為柳白的劍對著光明神殿,雖無不敬之意,卻沒有表現出臣服,更因為這把劍在他的神輦之後才出現在桃山前坪。
這說明柳白把自己的位置放在他之上。
他是西陵神殿掌教,在他之上那便是在人間之上。
……
……
在書院後山,掌教被二十三年蟬重傷,眼盲手斷氣海潰,拼將壽元才逃回桃山,他本以為自己就此廢了,避在萬丈光芒之後不敢見人,因為心頭的那抹隱懼,然而誰能想到,昊天居然來到了人間!
從跪在昊天身前那刻開始,他便自數十年前小腹被重傷後,第一次擁有了真正的信心和勇氣,昊天降怒於知守觀,他如今便是昊天在人間真正的代言人,只要自己身在桃山便舉世無敵,柳白就算再強,又豈是自己的對手?就算酒徒和屠夫又哪裡敢對自己有絲毫不敬?
所以看著這柄自萬里外破雲而來的劍,掌教絲毫不掩飾自己的憤怒,然而那柄劍卻沒有什麼反應,依然保持著平靜尋常的姿態。
西陵神殿客卿有五,夏侯已死,書聖隱居,柳白卻始終是客卿裡地位最尊崇的那人,他的劍到了桃山便意味著人到了桃山,對光明祭表示了足夠的尊重,在這種情況下,掌教也不可能隨意做出什麼事情。
站在神輦旁的天諭院院長,今日負責光明祭儀式流程安排,見掌教沒有降下什麼諭示,便示意儀式正式開始。
充滿神聖意味的道門典樂,在桃山四處響起,漸漸在前坪彙集,進入所有人的耳中,天地之間的氣息隨樂聲而起舞,便又有風起,只是此時起的風不再是微寒的肅殺秋風,而是溫暖的彷彿到了春天。
山坳間的滿山桃花隨風輕顫,花瓣變得更加粉嫩,在秋天開始怒放,然後隨風而起,飄下桃山,在前坪上的空中不停飛舞。
飛舞的數萬片桃花瓣,向地面灑落陣陣異香,這種香氣並不是桃花的本香,要比人間任何花卉的香味都要濃,比芙蓉記的糖霜還要甜,然而進入人們的鼻端後,卻沒有任何膩的感覺,反而清新的像是雨後的風。
數萬名信徒仰首望著空中飛舞的桃花,看著這般美麗炫目的畫面,聞著這般沁人心脾的異香,迷醉的無以復加。
能夠通過各國道殿審核、又願意千里迢迢來到桃山參加光明祭的信徒,自然是人間最虔誠的信徒,而基於某種簡單清晰的邏輯,但凡虔誠總是來源於苦難,所以數萬信徒中窮苦人佔了大多數,還有很多信徒身患重病,甚至是奄奄一息,是被家人或背或抬才來到西陵神國。
當花香襲來,那些患病甚至是殘障的信徒,忽然覺得自己內心深處的那些負面情緒奇妙地消失了,對苦難的生活再也生不出什麼埋怨的想法,甚至覺得精神都好了很多,因為他們彷彿在香氣中看到了昊天神國。
瘸腿的信徒扔掉了枴杖,跪到地上用雙手撐著顫抖的身體,對著桃山叩拜不停。擔架上重病難癒的信徒不顧家人的勸阻,無力起身也要自行翻身成俯拜的姿式,撐著虛弱的身體,用額頭不停觸著地面。
秋天裡的桃山前坪,拂著和煦的春風,數萬桃花便在風中飄舞,散發著令人迷醉的香氣,忽然間風停了,於是桃花便落了下來。
桃花紛紛揚揚落下,變成一場盛大的花雨。
數萬信徒沐浴在花雨之中,所有人都已經跪了下來。那些桃花瓣落在他們的身上,漸漸變成極柔軟的光絮,然後滲進他們的衣裳,鑽過他們的肌膚,最終進入他們的身體血肉,然後才漸漸消失不見。
瘸腿的信徒雖然沒有生出新肢,卻再也感受不到斷腿處傳來的痛苦,滿是膿水的傷口變得異常潔淨,紅嫩的新肉上出現了健康的皮膚。
重病的信徒漸漸獲得了生機,蒼白的臉色以肉眼可見的速度紅起來,折磨了他們無數年的病痛,就這樣被桃花雨一洗而淨。
沒有病痛的信徒,因為他們的虔誠,也獲得了極大的神眷,白髮蒼蒼的老者忽然發現生出了黑髮,年輕的男子覺得自己渾身充滿了力量,這輩子都沒有這般健康強壯過,婦人臉上的肌膚變得緊繃光滑,如果有人仔細觀察場間,甚至能看到幾名生的有些黝黑的少女信徒,她們的臉似乎變得白皙了不少,就像擦了好幾匣子昂貴的陳錦記脂粉。
桃山前坪上不停響起驚喜的呼喊聲,感動的哭泣聲,數萬信徒對著桃山不停叩首,痛哭流涕,感謝上蒼賜予自己的神眷。
光明祭是道門最盛大的祭祀儀式,因為那代表著昊天向人間降下了神跡,桃山前坪上的數萬名信徒未曾懷疑過,但不代表各國使團裡的人沒有懷疑過,因為畢竟神跡只出現在教典的傳說裡,從來沒有人親眼見過,然而隨著眼前幕幕真實畫面的上演,再也沒有人敢有絲毫懷疑,所有人都跪倒在地。桃花繽紛,病者袪病,無病者消災,如果這都不是神跡,那什麼才是神跡?
西陵神殿裡的神官和執事們早已跪下,王庭國師和勒布大將則是緊隨其後最快跪下的修行者,緊接著各國使團和諸散修也都跪下。
懸空寺七念和爛柯寺觀海還有白塔寺的僧人還站著,因為他們拜的是佛祖,然而面對著昊天降下的神跡,僧人們臉上的神情也變得異常凝重,雙手合什禮拜,七念看著峰頂深深鞠躬,感動於上蒼垂憐世人。
空中那柄對著光明神殿的劍,劍首亦微微下沉,致意行禮。
……
……
桃山前坪上的哭泣聲感謝聲祈禱聲漸漸停止,經過一系列繁複的程序,光明祭的儀式終於來到了最重要的部分。
祭天。
人間無數座道觀,每天都在祭祀上蒼,更何況是西陵神殿這種地方,一應流程進行的非常熟練,但既然是最盛大的光明祭,自然與平時的普通祭祀有所不同,桃山前坪那座白石祭壇便是明證。
更重要的是,光明祭所選用的祭品,必然非同尋常。
白石祭壇附近的隨祭壇上,已經擺滿了人間各國各宗派還有那些散修敬獻的奇珍異寶,其中甚至有兩味煉製通天丸需要的藥草,可以想見為了這次光明祭,昊天信徒們做出了怎樣的努力,然而和光明祭的正式祭品相比,這些奇珍異寶和那兩味藥草,依然顯得太過寒酸,因為今天的祭品是一個人。
那個人自然不可能是普通人,他剛剛出世便被稱為道門千年難遇的絕世天才,他的身上流淌著最純正的道門血統,無論父系還是母系都是道門最尊貴的傳承,他自幼便在道門不可知之地學習生活,後來又去了長安書院跟隨夫子學習,他是修行界最年輕的知命境,煉製通天丸需要的藥草?他連通天丸都吃過,他就是世上唯一身兼書院道門的陳皮皮。
秋日和暖,把白石祭壇照的暖洋洋的,而當祭壇開啟後,從地底滲出的陰寒氣息,卻險些把整座祭壇都凍住,因為祭壇底部直通幽閣。
白石祭壇開而復閉,兩名西陵神衛押著陳皮皮出現在人們的眼前。陳皮皮身上依然穿著書院的院服,不知道神殿方面是有意如此安排,還是他自己被擒回桃山之後一直懶得換衣服。他的身上沒有禁制的符具,也沒有囚犯身上常見的鐐銬,就連雙手都沒有用繩索捆住。
西陵神殿方面根本不擔心他能逃走,因為他身上雖然沒有禁制,體內的雪山氣海則有昊天親自布下的禁制,誰都無法解開。
祭壇附近都是來自各國的使團以及修行者,有些人不認識陳皮皮,只有寥寥數人見過他,但經過神殿事先的刻意宣傳,所有人都知道他便是書院的十二先生,也知道他與知守觀觀主的父子關係。
沒有人說話,場間一片安靜,有些人是不知道說什麼,更多的人則是不敢說什麼,西陵神殿選擇陳皮皮做為光明祭的祭品,這意味著千萬年來,昊天道門內部結構終於發生了變化,而這必然代表著上蒼對道門的不滿,尤其是對知守觀的不滿,另一方面這自然代表了對書院的殘酷懲罰。
場間如此安靜,人們臉上的神情很是凝重,有些人不敢說話的原因,都是因為他們很清楚,這場盛大的光明祭,是對昊天的祭祀,又何嘗不是對道門為書院設下的局?書院沒有派人參加光明祭,但今天書院的人絕對會在桃山出現,因為明知是局,依然只能來赴局,不然書院何以被稱為書院?
桃花繽紛,昊天賜下神眷,場間氣氛神聖而喜樂,但所有人都知道,這種氣氛不可能一直持續下去,當書院來人在桃山出現的那一刻起,光明祭的現場便會成為最慘烈的戰場,不知道將有多少強者隕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