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殿裡很安靜,只有寧缺的腳步聲,迴盪在走廊裡。
順著石梯走到道殿上層,他望向走廊臨街一側的石窗畔,微雨從殿外飄來,輕輕灑落在桑桑的青衣上和沒有表情的臉頰上。
看著這幕畫面,寧缺的情緒有些複雜,被春雨洗面的她,彷彿變得輕了很多,氣息也變得清澈了很多,似乎隨時會離開人間。
在爛柯寺看到殘破的佛祖石像後,桑桑便病了,像人類一樣,開始疲倦,偶爾會咳嗽,但她卻同時變得越來越不像人類。
被人間紅塵意留下,還是重新回到神國,這是桑桑面臨的問題,也是書院想要解決的問題,寧缺知道,這必然是一個漫長而艱險的過程,就像拔河一樣,肯定會有往復,所以他有些緊張,但並不以為意。
他走到桑桑身邊,望向石窗外雨中的齊國都城,兩個人都沒有說話,沉默並肩站著,似想把春雨裡的街巷刻進眼中。
街道被雨水洗的非常乾淨,然而片刻後,上面積著的雨水漸漸被染紅,看色彩的濃淡,應該是從道殿裡流出了很多血。
道殿依然死寂,那名西陵神殿騎兵統領和他的下屬們,對寧缺的要求執行的非常完美,屠殺的過程裡沒有發出任何聲音。
又過了段時間,下方響起道殿正門開啟的聲音,寧缺看到數騎神殿騎兵,以極快的速度衝進春雨中,然後分成數個方向疾駛而去。
這些騎兵要趕回桃山,把最新的情況報告給神殿裡的大人們,另外他們也要通知都城外駐紮著的那些神殿騎兵和主事者。
兩千西陵神殿騎兵一路跟隨,寧缺一直有些好奇主事者是誰。
向著城南街道狂奔的那名西陵神殿騎兵,忽然高高舉起了手中彷彿血幡一般的旗幟,大聲喊著話,似在對街旁的民眾訓誡。
春雨雖然並不暴烈,但隔得這麼遠,還是讓那名騎兵的聲音變得有些含混,只是寧缺的感知何其敏銳,把那句話聽的清清楚楚。
「對光明不敬者,必遭天譴!」
……
……
寧缺很清楚天譴只不過是個說法,他和桑桑在一起廝混了二十年時間,何時見她親自去批評誰?更何況還要費力氣去拿把刀捅人。
人類歷史上代表昊天譴責並且誅殺、或者說以昊天的名義譴責並且誅殺異類的,永遠是西陵神殿,昊天甚至根本都不知道那些事情。
桑桑有些疲倦,自去歇息,他站在石窗畔,看著雨中的齊國都城,聽著雨中隱隱傳來的哭泣聲和喊殺聲,臉上沒有表情。
風雨遠處隱隱有喊殺聲,每隔一段時間,便有西陵神殿騎兵小隊來到道殿前,解開鞍下的布袋,把袋子裡的事物倒在殿前的石階上。
那些袋子裡裝的都是人頭。
一天一夜時間就這樣過去,道殿前石階上的人頭變得越來越多,血腥味變得越來越濃,雨水根本無法沖淡半分。
齊國都城週遭數郡,曾經參加過前次道門血腥清洗的神官執事,還有普通道人,共計一百八十名,盡數被西陵神殿騎兵砍頭。
石階上的頭顱,堆的像座小山一般,有的頭顱不甘地圓睜著雙眼,有的頭顱臉上滿是追悔恐懼的神情,無論這些頭顱的主人身前是尊貴的紅衣神官,還是被迫捲入洪流的小人物,現在臉上都滿是污血,看不出來任何區別。
桑桑醒來,在他的服侍下吃了碗白粥,和兩個牛肉蘿蔔餡的包子,然後走到石窗旁,看著殿前堆成小山的頭顱,有些滿意。
晨光是那樣的清新,殿前的面畫則是那樣的血腥,聖潔的火焰在頭顱堆上燃起,迅速變得猛烈起來,雨水無法澆熄,反而更助火勢。
熊熊火焰裡,隱約能夠看到那些頭顱容顏被燒的變形,彷彿那些已經死去的人還能感知到痛苦,五官扭曲,憤怒而驚恐。
難聞的焦臭味瀰漫在道殿四周。
春雨中,數千名齊國民眾正在看著眼前這幕畫面,他們臉上的神情終於不像平日那般麻木,顯得有些驚恐,更多的則是看熱鬧的興奮。
「我是昊天。」
桑桑看著烈火中的那堆頭顱,面無表情說道:「我的意志,人類必須服從。」
寧缺想了想,說道:「或者可以把服從換成另外一種形容。」
桑桑看了他一眼,說道:「比如?」
寧缺說道:「我雖然沒有信仰,但想來這裡面,應該也有愛的成分。」
桑桑說道:「人類永遠不會愛我。」
寧缺看著殿前那名滿臉淚水的中年神官,說道:「我帶你來齊國,便是想提醒你,有人一直在愛你,哪怕因之而死。」
桑桑說道:「那是因為我是昊天。」
寧缺搖頭說道:「當年為了救你,陳村死了,華音死了,宋希希死了,光明神殿裡很多人都死了,那時候的你不是昊天,只是冥王之女。」
桑桑說道:「那是因為他們相信衛光明的話。」
寧缺說道:「但這種相信,難道不珍貴嗎?」
桑桑沉默不語。
寧缺說道:「你說歧山大師救你只是為了挽救眾生,而你不在眾生之中,所以他不是真的愛你,那麼光明神殿裡的人呢?你的老師衛光明呢?他們只是愛你,不知道你是昊天的時候,他們就愛你,知道你是昊天的時候,同樣愛你,他們沒有條件的愛著你,那麼你為何不能給予他們相同的愛?」
桑桑說道:「所以我應該愛世人?」
寧缺說道:「西陵神殿第一篇裡說過:神愛世人。」
桑桑說道:「我不愛了。」
寧缺說道:「因為太累?」
桑桑看了他一眼,說道:「你的笑話,經常沒有任何邏輯。」
寧缺說道:「那不然為何不愛?」
桑桑說道:「我為何要愛世人?」
寧缺想了想,發現這確實是個問題。
無論是哪個世界,所有問題都害怕一直追問,就比如人類一直念念不忘的愛字,一旦追問,哪裡就一定會有迴響?
是啊,為什麼一定要愛呢?母親為什麼愛自己的子女?女人為什麼要愛自己的男人?子民為什麼要愛自己的國家?
哪怕看似沒有任何條件的愛,往最深處去看,最終也只能得到一個冰冷、冷的連呼吸都困難的答案吧。
寧缺不知該如何回答這個問題,正如大河國的時候,他和她沒有解釋清楚愛情,那麼現在,他也無法給她解釋什麼是愛。
就在這時,春雨裡的長街那頭,緩緩行來一座神輦。神輦周圍的幔紗是深紅色的,被雨水打濕後,彷彿在淌血,顯得格外肅殺。
裁決神座,再次降臨人間之國土。
寧缺沒有意外,在南海畔的時候,他已經隱約猜到西陵神殿騎兵的主事者是誰,這一天一夜的血腥清洗,則他肯定了自己的判斷。
在如此短的時間內做出如此重要決斷、並且有能力實施,西陵神殿只有寥寥數人,而直接統轄神殿騎兵的她,最有可能。
「我不想見這些人。」
桑桑轉身走進房間,聲音顯得有些疲憊。
……
……
「齊國三郡,對光明不敬的人都死了。」
葉紅魚說道:「神殿的正式誥令應該會在近日發往諸國,裁決神殿已經提前出動,相信用不了多長時間,這場清洗便會結束。」
寧缺看著她,微微皺眉,總覺得這件事情沒有這麼簡單。
葉紅魚摘下神冕,看著他說道:「我要見昊天。」
此時的場景,真的很像數年前的那個秋天。
寧缺像當時一樣,伸手想要把她手中的神冕接過來。
葉紅魚沒有給他。
寧缺說道:「這麼快就生分了?想當年你還……」
葉紅魚說道:「不要油嘴滑舌,我不是莫山山那個癡人,不想和昊天搶男人。」
寧缺嘖嘖說道:「你這難道就不是油嘴滑舌?」
葉紅魚撣掉黑髮上沾著的雨珠,說道:「少說廢話,趕緊帶路。」
寧缺不悅說道:「明知道我是昊天的男人,也不知道尊重些。」
葉紅魚把神冕隨便扔到桌上,說道:「一個吃軟飯的,怎麼讓人尊重?」
寧缺大怒說道:「你再說一遍!」
葉紅魚把微濕的黑髮紮緊,說道:「你就是個吃軟飯的。」
寧缺忽然明白了陳皮皮以前的感受。
他惱火說道:「能吃昊天的軟飯,也不是那麼容易的事情!」
葉紅魚說道:「吃軟飯,本來就挺不容易。」
兩個人說的不容易明顯不是一種感情色彩,寧缺很是窘迫,沒辦法再繼續這個話題,說道:「她不想見神殿的人。」
葉紅魚想了想,說道:「也好,我也不想對她下跪。」
寧缺說道:「看來你的信仰並不像你以前說的那樣堅定。」
葉紅魚沉默片刻,忽然問道:「信仰和仇恨,哪個更重要?」
寧缺不明白她為什麼會問這個問題,想著在長安城的復仇,想著雪湖殺人,他說道:「如果是我,自然是報仇更重要。」
「當然,那是因為我本來就沒有什麼信仰。」
他看著葉紅魚,神情凝重說道:「至於你該如何選擇,我無法給出具體的建議,我只想說,怎麼做能讓你高興,你就去做吧。」
葉紅魚想了想,說道:「這就是從本心出發的道理?」
寧缺說道:「不錯,本能和本心,總是最強大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