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二章 人生就是一場修行

酒徒像看著白癡一般看著觀主,聲音微顫說道:「你瘋了。」

觀主微笑說道:「不,我從來沒有這樣清醒過。」

酒徒的眉頭皺的極緊,說道:「如果……我是說如果……她無法回到昊天神國,而你選擇替她行道,這個世界會變成怎樣?」

石屋的門一直沒有關。

觀主靜靜看著崖坪外的湛湛青天,說道:「這個世界依然不會有任何變化,因為包括你在內的所有人似乎都忘了一件事情。」

酒徒神情凝重問道:「什麼事情。」

觀主舉起右手,指著青天說道:「昊天在人間,但昊天也在天上。」

酒徒懂了,於是沉默。

「我知道你最終還是會答應的。」

觀主看著他平靜說道:「她若長留人間,你又如何能得永生?」

酒徒不解問道:「你先前說,世間之事,最終就是需要看清楚每個人要的是什麼,我要的是永生,那你呢?你想要的究竟是什麼?」

「我要的是永恆。」觀主說道。

酒徒細細體會這兩個字,從中感受到無限渴望。

觀主又道:「不變才能永恆,任何變化,最終都會指向終結。」

這便是書院和道門最根本的理念衝突,酒徒這等境界,自然非常清楚,微微皺眉說道:「哪怕是一潭死水?」

觀主說道:「你我生活在這裡,無數祖輩和無數後代都將在這裡生活,有青樹招展,有桃花盛開,誰能說這裡是一潭死水?」

酒徒說道:「這句話大概不能說服夫子。」

觀主說道:「即便是一潭死水……那也是永恆。」

酒徒說道:「我要永生,是因為我貪生,永恆真的這麼重要嗎?」

觀主沉默了很長時間,說道:「自悟道以來,我一直在思考這個問題,我發現我沒有辦法接受沒有永恆的世界。」

石屋裡一片安靜,只剩下他的聲音不停迴盪,彷彿要驚醒桃山裡的每一隻鳥,要喚醒神殿前後的每一枝花。

「如果一切都將終結,那麼曾經在時間裡存在過的一切,還有什麼意義?每每想到這種可能,我便感到無比絕望,難道你們不會絕望嗎?」

觀主看著酒徒認真問道,同時也是在問屋裡的師弟和隆慶,也是在向世間所有人發問,那些人裡包括夫子和書院裡的人們。

酒徒覺得有些苦澀,他不知道該如何回答這個問題,因為細細思之,發現其中真的隱藏著大恐怖,那份恐怖甚至讓他不敢繼續深思。

他問道:「那你自己呢?如果你不能與天地一道永恆。」

觀主說道:「每個人都是天地的一部分,天地不朽,我們自然不朽。」

酒徒說道:「哪怕沒有自己的主觀意識?」

觀主說道:「知將永恆,必然欣慰。」

酒徒搖頭說道:「你的想法已經背離了生命的本意。」

觀主微笑說道:「這不正是你我修行的目的?」

……

……

人生就是一場修行。

寧缺忘了這句話的出處在哪裡,但因為一直覺得這句話有些裝逼過頭到了高貴冷艷的程度,所以始終沒有忘記。

隨著桑桑在世間遊歷,越過大江大河大山,遇見很多陌生人和親近的故人,他忽然發現,這句話原來很有道理,然後才發現,原來自己把人生是一場旅行和人生是一場修行這兩句話記混了。

旅途中的風景不停變換,心情自然也在變換,離開臨康,繞過大澤,順著東面的燕南,進入唐境後,寧缺的心情變得非常好——終於回家了,青青的田野那樣漂亮,風中飄來的糞肥味道都不怎麼刺鼻。

心情好的時候,人們的表現各有不同,寧缺的習慣是不停重複做同一件簡單的事情,似乎只有這樣才能盡情抒發心裡的愉悅。

比如拿根樹枝在泥地上不停寫寫劃劃,比如拿柴刀在磨刀石上不停蹂躪,比如不停重複哼唱某個曲子的片段。

他騎在大黑馬上,把桑桑摟在懷裡,雖然因為身材的緣故,想要抱緊有些困難,但這並不影響他的心情。

「hey jude,啦啦啦啦啦……」

這首前世的歌,他只記得第一句,重複除了喜悅之外便有了另外的道理,他越唱越高興,眉毛都飛了起來,彷彿在跳舞。

桑桑本來沒有什麼反應,但一路聽他唱著這句歌,臉色變得越來越難看,沉鬱地彷彿被露水打濕了臉頰。

這樣的情形持續時間長了,寧缺再如何遲鈍,也終於注意到她的不悅,湊到前面看著她的眼睛,不解問道:「怎麼了?」

桑桑說道:「我不喜歡被人稱為黑豬。」

寧缺這才反應過來,忍住發笑的衝動,說道:「你現在生的這般白,怎麼會是在說你?別這麼多心好不好。」

桑桑說道:「就是因為你還想著以前的黑,所以我不高興。」

這樣因為曲子發生的誤會,終究只是旅途中的小插曲,二人騎著大黑馬一路東來,見滿野油菜花,看色彩鮮艷的農宅,終於到了長安城前。

雄城入雲,壯闊無雙。

多年前他們自渭城南歸,看到這座雄城的時候,曾經生出很多感慨,而現在他們則很平靜,因為他們在這裡生活過很長時間。

寧缺的內心其實還是有些激動,因為他帶著昊天回家了。

「我沒有說過要進城。」

桑桑的這句話就像是盆冰水,把他淋了個透心涼。

他想了想後說道:「我確實沒有道理要求你進城。」

昊天降臨人間,如果說有什麼能夠威脅到她安全的存在,那麼便是長安城裡的驚神陣,哪怕是殘缺的驚神陣,也讓她感覺警惕。

來到官道旁的離亭裡,看著遠處的雄城,他沉默了很長時間,問道:「如果這裡不是這場旅行的終點,那麼哪裡是?」

桑桑說道:「如果這是你旅行的終點,那麼你可以離開。」

寧缺沉默不語,直到回到長安城前,他才明白這場昊天與人間的戰爭,遠遠還沒有到結束的時候,旅行還將繼續。

他可以用自殺來威脅她,要求她必須跟著自己進長安城,但他不想這樣做,因為這樣做沒有意義,那並不代表勝利。

桑桑自己願意走進長安城的那一天,才是勝利的那一天。

離亭距城有十里。

寧缺看著十里外,彷彿能夠看到古舊的青磚城牆,然後他看到城門緩緩開啟,一名書生牽著個少年走了出來。

在溫暖春日依然穿著棉襖的,自然是大師兄。

書院守國,大師兄牽著的少年,自然便是如今的大唐天子。

少年皇帝容顏清俊,眼眸極正,此時卻有些疑惑。

「老師,我們為什麼要出宮來這裡?」

大師兄溫和說道:「我帶你來見兩個人。」

少年皇帝向官道遠方望去,沒有看到任何身影,他知道從十天前開始,長安城便開始全面戒嚴,昨夜開始更是城門緊閉,嚴禁任何人出入。

「老師,我們要看的人是誰……和這些天宮裡的緊張氣氛有關係嗎?來的人是敵人?是道門的敵人還是金帳王庭的國師?」

大師兄微笑說道:「那是兩個很有趣的人,其中那名女子正在學習如何成為人類,或者學習怎樣拒絕成為人類,而那個男子要做的事情更加困難一些,他要讓她喜歡上成為人類並且教她如何變成人類。」

想著皇宮裡的那些傳言,少年皇帝隱約聽懂了,神情變得有些緊張不安,下意識裡握緊了老師的手掌,說道:「小師叔回來了?」

大師兄說道:「是的,你的小師叔回來了,你的父親母親,把這座長安城和這個國家都托付給了他,而他從來不會令任何人失望,他把自己的生命和珍視甚於生命的東西都暫時拋到了腦後,在拚命地努力。」

少年皇帝抽出手,對著遠方鄭重行禮。

大師兄看著離亭,默默想著:「小師弟,我把陛下帶來給你看一眼,長安如昨,勿念,凡事盡力便好,莫勉強,莫違本心。」

他牽著少年皇帝的手走回城內。

城門沒有就此關閉,數十名青衣青褲的青皮漢子,用極結實的繩子,把一輛黑色車廂從門里拉了出來,顯得非常吃力。

過了很長時間,黑色車廂才被拖到離亭前。

齊四爺帶著數十名魚龍幫裡的兄弟,對著亭下的桑桑跪下磕了個響頭,然後看著寧缺笑了笑,轉身向長安城走去。

曾靜大學士夫婦原來也在人群中。

曾靜夫人走到離亭裡,看著桑桑的背影,情緒非常複雜,怎麼也無法把這個負手而立的高大女子和女兒聯繫起來。

寧缺對桑桑說道:「俗世塵緣,你總有些是要還的。」

桑桑轉身,望著曾靜夫人面無表情說道:「我賜你永生。」

寧缺覺得很是無奈,心想你當永生是啥?大白菜咩?

曾靜夫人卻根本沒有聽清楚她說了什麼,聽著熟悉的聲音,心都顫了起來,下意識向前兩步,覺得她的氣息是那樣的熟悉。

她毫不猶豫抓住桑桑的衣袖,然後把她緊緊摟在了懷裡,顫著聲音哭道:「我的兒啊,你這是怎麼了?」

桑桑蹙眉,有些不悅。

寧缺看著她想道,如果你來到人間是一場修行,那麼此時春風離亭裡的擁抱和哭泣,便是你無法避開的歷練。

桑桑知道他在想什麼——不是說猜到或者算到,而是真的知道他在想什麼——她聽到他的聲音,於是她安靜下來。

她靜靜讓曾靜夫人抱著,任由對方滾燙的淚水打濕自己的繁花青衣,臉上始終沒有什麼表情,不知可有體會到什麼。

《將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