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前的那個秋天,曾經有一道佛光,穿透殿宇,落在桑桑的身上。
那道佛光是那樣的慈悲,又是那樣的冷酷。佛光中,桑桑的臉顯得愈發蒼白,瘦弱的身子顯得愈發渺小。
她看著佛光外的寧缺,默默流著眼淚。
從那一刻開始,她便成為了冥王之女,承受了無窮無盡的痛苦與恐懼,然後她開始和寧缺一起被整個人間追殺。
那道佛光,對寧缺和桑桑的人生來說,毫無疑問是最根本的一次轉折,其後發生的所有故事,其實都開始於此。
寧缺怎麼可能記不住?
此時看著崖坪上的這道佛光,看著佛光裡的桑桑,他彷彿回到了當年,那些最痛苦的、最寒冷的情緒,全部湧進了他的腦海。
「不要!」他痛苦地喊道。
……
……
這道佛光出現的是如此突然,把崖坪與天穹連在一起,即便是桑桑,也無法分辯出究竟是自天而降,還是從崖坪地底生出。
更準確的說,佛光是把這道崖坪與雲層連在了一處。
山峰上方不知何時飄來無數層雲,把真正湛藍的天空完全遮住。
桑桑背著雙手,抬頭望向佛光深處,神情平靜。
她的臉本就極白,此時被明亮的光線照耀,更是如雪一般。
既然要背起雙手,自然她沒有再繼續牽著寧缺的手。
因為即便是她,面對這道佛光,也不能太過分神。
然而就在這時,她聽到身後傳來寧缺痛苦的喊聲。
便是佛光都沒有令她皺眉,寧缺的聲音,卻讓她的眉微微蹙起。
她轉身望向寧缺,問道:「不要什麼?」
寧缺被佛光波及,正在痛苦地吐血,又因為擔心她的安危,臉色變得極為蒼白,哪裡想到,事情的發展與自己的想像完全不一樣。
他看著佛光裡的桑桑,不知道該說些什麼。
桑桑沒有哭,沒有吐血,沒有恐懼,沒有喊他的名字。
桑桑不像當年那般瘦弱,那般可憐。
她的身影是那樣的高大,即便萬丈佛光,也不能稍奪她的光彩。
他這才想起來,桑桑已經長大了。
她現在是無所不能、無所不知的昊天,不再是不能離開自己的小侍女,她已經不再需要自己的保護,相反她開始保護他。
「沒什麼。」
寧缺微笑說道,然後發現真的不知道該說什麼,於是又吐了口血。
桑桑有些煩躁,心想人類真是麻煩的生物,一時驚恐,一時微笑,自己居然算不清楚他的腦子裡到底在想些什麼。
看著寧缺唇角溢出的血水,她以為自己明白了他的意思——以寧缺的境界,沒有被她牽著手,自然在佛光的威壓之下痛苦難當,他說不要,是不要自己鬆開他的手,至於接著說沒什麼,那自然是雄性動物無趣的自尊心作祟。
「沒空。」
桑桑對他說道:「你自己不會撐傘?」
以前是她吐血,現在輪到自己吐血——寧缺正沉浸在這種變化所帶來的感傷情緒中,聽著這句話才醒過神來,趕緊取出大黑傘撐開。
從爛柯寺那年秋天開始,大黑傘在這些年裡飽受折磨,早已破爛的不成模樣,寧缺從那棵玉樹下取回舊布進行了縫補,模樣還是極為醜陋難看,就像是乞丐身上打了無數補丁的衣服,因為多年未洗滿是黑泥,哪還有當初黑蓮盛開的美麗感覺。
寧缺哪裡會在乎,待發現黑傘真的能夠擋住佛光後,很是喜悅,順著桑桑的目光向佛光深處望去,想要看清楚敵人究竟在哪裡。
他的心情不錯,桑桑的心情也不錯,懸空寺終於有了反應,她非但不懼,反而很是期待,只要有變化便是好的,佛祖下落的線索,或者便在其間。
然而接下來的變化,有些出乎二人的意料。
迴盪在山崖間的經聲漸漸變得整齊,那道宏亮悠遠的鐘聲沒有把經聲掩蓋,更像是風箱裡的風,幫助經聲變得越來越洪亮。
隨著鐘聲與經聲的變化,崖坪上的那道佛光也隨之發生變化,光色變得越來越澄靜,其間蘊藏的佛威越來越恐怖。
桑桑依然背著雙手站在佛光裡,神情平靜從容。
寧缺握著傘柄的手則微微顫抖起來,越來越辛苦,趕緊把青梨塞進袖子裡,用兩隻手握住傘柄,才勉強支撐住。
……
……
峰頂,懸空寺大雄寶殿後。
古鐘旁沒有僧人,卻在風中自行擺盪。
鐘聲響徹整座巨峰,響徹峰下的原野,直至傳到極遠處的崖壁,然後被撞回,如此不停反覆,悠遠令人沉醉。
大雄寶殿前的石階上,數十名僧人盤膝而坐,合什閉目靜心,隨著鐘聲的節奏不停頌讀著經文,有若吟唱。
七念坐在最前方,這位苦修閉口禪多年的佛宗強者,今日讀的經文要比以往十餘年間說的話要多上無數倍,經聲裡的威力無窮。
其餘數十名僧人都極為蒼老,白眉彷彿要垂至胸前,合什的雙手比崖間最老的樹的樹皮還要皺,一看便知是懸空寺裡的長者級人物。
大雄寶殿裡也有人在頌經,當年在蔥嶺前被大師兄一瓢重傷的七枚大師,以最虔誠的姿式跪在佛像前,不停地頌讀著經文,他的後腦嚴重變形,從嘴裡念出的經文有些含混,然而待出殿之時,卻變得無比清晰。
在東峰西峰的數座黃色大廟裡,數百名身穿紅色袈裟的僧人盤膝坐在崖坪上,雙手合什,神情堅毅,不停地唱頌著經文。
在山腰霧氣裡的數十座寺廟裡,數千名身穿灰色袈裟的僧人盤膝坐在禪室裡,雙手合什,神情緊張,不停唱頌著經文。
在山下幽暗的數百座寺廟裡,無數身穿雜色僧衣的僧人盤膝坐在佛像前,雙手合什,神情惘然,不停唱頌著經文。
在天坑底的廣闊原野間,數百萬黎民對著懸空寺的方向雙膝跪倒,無論衣衫襤褸還是穿金戴銀,神情都無比虔誠,不停祈禱著。
在佛國裡的位置不同,穿的衣裳便不同,表現也不同,佛宗強者不需要坐在佛像前,普通僧人則需要靠佛祖來替自己增加勇氣,至強者神情平靜,強者神情堅毅,弱者神情緊張,神情惘然的僧人根本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
原野間那些神情虔誠的信徒,他們也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情,然而信仰卻最堅定,他們沒有學過經文,但祈禱的效果卻是最強大。
但無論是哪種人,他們都在頌經,都在祈禱。
鐘聲、經聲、祈禱聲,佛國處處皆是。
雲層平靜,漸漸顯現出很多痕跡。
那是經文投射在雲間的影子。
真正的經文在空中,數千個寺廟大小的文字泛著淡淡的金光,飄過牧民的頭頂,飄過真正的寺廟,飄過崖間的青樹,在天空裡不停排列組合。
幽暗的原野被這些金光經文照耀的十分明亮。
在原野間黑壓壓跪著的信徒們,臉上流露出無比激動的神情,更加虔誠,向佛之心更加堅定,祈禱的聲音越來越整齊明亮。
在崖壁近處的某個藍湖畔,與跪著的牧民們相比,靜靜站立的君陌顯得非常特殊,他的身影顯得那樣孤單而強大。
他看著向巨峰飛去的那些金光經文,眉頭微挑。
……
……
數千個泛著金光的經文,從四處聚來,繞著巨峰緩緩轉動,把峰間的青樹寺廟照的明暗不定,崖坪上那道佛光變得更加明亮。
佛光裡,寧缺雙手緊握傘柄,臉色蒼白,苦苦卻撐。
桑桑看著佛光深處,臉變得越來越白,但她依然沒有出手,因為她想要看清楚這道佛光究竟來自哪裡,佛祖在哪裡。
寧缺看著她的背影,有些緊張,他雖然不知道懸空寺鳴鐘頌經的手段,也不知道空中那些散著金光的字意味著什麼,但他在符道方面的天賦舉世無雙,只憑直覺便推算出,如果那些金字最終排列成一篇佛經,便是佛宗真正一擊到來的時候,只怕桑桑要應付都會覺得很麻煩,她為什麼還不出手?
桑桑抬頭看著佛光深處,看了很長時間。
忽然,她望向腳下的崖坪,說道:「原來如此。」
……
……
懸空寺所在的這座山峰,是世間最高、體量最大的山峰。
然而這座山峰卻永世隱藏在天坑裡,從地表看只是座不起眼的小土丘。
其中意味,與佛道自然相符。
因為這座山峰,是一個世間最高、卻不願現世的人。
這道崖坪不是真的崖坪,而是那人向天張開的手掌。
崖畔的那棵梨樹不是真的樹,而是那人指間拈著的一朵花。
那個人便是佛祖。
寧缺和桑桑站在崖坪上,站在梨樹旁,實際上便是站在佛祖的手掌心裡,站在他指間拈著的那朵小白花下!
桑桑摘下鬢角的小白花,扔進風裡,看著峰頂微諷說道:「這座山峰只是你的屍體,並不是你,這樣就想把我困在你的掌心裡嗎?」
是的,這座山峰不是佛祖,而是佛祖涅槃後留下的遺蛻所化。
然而畢竟是佛祖的遺蛻,在世間最高。
誰能逃得出佛祖的手掌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