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四章 反正,都是劍(上)

七念看著君陌空蕩蕩的袖管,說道:「你被柳白斷了一臂,也等於被停留在了塵世裡,現在的你,最需要的是我佛的慈悲,所以你才會遠離長安來到此間,既然如此,你為何還要抗拒,何不真正皈依我佛?」

君陌望向原野前方的山峰,山離此間只有兩百里,已是極近,所以顯得越發雄峻,他微微挑眉問道:「如何皈依?」

七念看著他手中那把淌血的鐵劍,說道:「放下屠刀,立地成佛。」

「有佛像,也有屍骨像,有金鑄的法器,也有鑲銀的頭骨,僧人頸間有念珠,貴人頸上繫著耳朵,這裡不是佛國,是地獄,這裡也沒有活佛,只有惡鬼。」

君陌收回目光,看著他面無表情說道:「如果真要成佛,不把你們這些真正的惡鬼除盡,如何能成?既然要殺你們,又如何能放下屠刀?在人間或者放下屠刀可以立地成佛,但在這裡,拾起屠刀才是成佛之道。」

七念沉默了很長時間,然後看著那些衣衫襤褸的農奴,說道:「莫非你真以為憑一己之力便可以帶著這些人離開?」

君陌說道:「我本想帶著這些人修一條通往地面的道路,崖壁雖然高,但如果世世代代修下去,總能修出來,只是現在覺得時間有些緊迫,所以我換了一個法子,既然出不去,先帶他們到山上去看看風景。」

地底世界裡有很多座山,但只有一座真正的山,那就是般若山,此時正在眾人的視線中反射著晨光,光芒萬丈。

那座山是佛祖的遺骸,君陌要做的事情,就是帶著地底世界如鬼般的數百萬農奴,去佛祖的遺骸上撒野,去享受陽光與溫暖。

七念雙眉微挑,隱顯怒容,喝道:「休自欺!你一人如何能做到!」

君陌站在數千名農奴前,喝道:「睜開眼!看看究竟有多少人!」

七念怒極反笑,說道:「難道你指望依靠這些人來亂我佛國?不要忘記,這些愚昧之輩,便如螻蟻一般,豈能飛天?」

君陌神情冷淡說道:「二十餘年前,你在荒原上曾經說過,有飛螞蟻聽首座講經,浴光而飛,如今你連自己的想法也要抹滅?」

七念胸口微悶,禪心驟然不寧,說道:「這些人有罪,所以愚癡。」

君陌說道:「你可知佛祖當年為何會立下戒律,嚴禁寺中僧人傳授他們文字知識,更不准他們學習佛法?」

七念沉默不語,因為包括他在內,歷代高僧都沒有想明白這個問題,不傳文字知識可以理解,然而讓這些罪民修佛,豈不是能讓他們的信仰更加虔誠?

「七念,你的信仰並不如你自己想像的那般堅定,地底世界數百萬農奴,隨便挑個老婦出來,在這方面都要超過你百倍。」

君陌喝道:「因為你識字,因為你修佛,修行這種事情,向來是越修越疑,不疑不修,所以修道者最終會懷疑道,修佛者自然會懷疑佛!」

七念臉色蒼白,僧衣後背被汗打濕,漸生不安。

君陌看著他的眼睛,說道:「佛祖很清楚,只有真正愚昧的人才會擁有真正堅定的信仰,所以他不允許你們這些弟子傳授地底世界黎民佛法,他要的就是這些人愚昧癡傻,唯如此他才能造出西方極樂世界,繼而自信成白癡到敢想去困住昊天。你說這些人有罪所以愚癡?混帳話!他們愚癡就是你家佛祖犯的罪!」

七念想要說些什麼,君陌不給他機會,繼續說道:「除此之外,佛祖嚴禁你們授他們佛法知識,是因為他怕!如果眾人醒來,人人成佛,那他還如何維繫這個萬惡的極樂世界?你們這些禿驢,不傳他們文字,不講佛經,他們自然愚,我如今傳他們文字,醒他們心志,他們自然清醒,我挖的便是你們的根基,我要毀的就是這片佛國,我倒要看看,你們究竟如何阻止我。」

君陌身後站著數千名農奴,看上去,他們似乎和以前沒有什麼變化,依然衣衫襤褸,渾身骯髒,甚至有的人還帶著饑色,但如果仔細觀察,便能發現他們的眼神依然平靜,卻不再像以往那般麻木,變得鮮活起來——人類的眼睛用來看見自由,尋找自由,才會鮮活,彷彿有生命一般,那是真正的生命。

農奴叛亂一年間,除了四處征戰,或是躲避圍剿,花時間最多的一件事情就是學習,最開始的時候,君陌教崖畔那個部落的牧民識字,然後那些牧民變成老師,教別的同伴識字,從來與知識或者說文明沒有接觸的他們,一旦開始接觸後,顯得那樣的飢渴,竟以難以想像的速度開始成長。

七葉看著那些農奴的眼睛,知道君陌沒有說謊。

想著在這個過程裡,君陌所付出的心力與精神,他有些無法理解,問道:「你為何對佛宗對佛祖有如此大的惡意?」

非有極深的惡意,不可能付出如此大的心意。

「為何有惡意?因為你們本就是惡的。」

君陌說道:「我此生最厭僧人佛寺,在人間的你們不事生產,專門騙取那些窮苦人的金銀財寶,在此間更是如此,何其可惡?我如何能不厭惡?當然,道門那些神官做的事情,和你們也沒有什麼區別。」

七葉默然想著,佛宗弊處,道門亦有甚至更重,既然你清楚此點,為何卻偏偏要把厭惡之意更多的放在佛宗身上?

「因為道門從來沒有隱瞞過他們的目的,西陵神殿裡的神官們要的就是統治這個世界,要的就是權勢與財富,滿足各種慾望,即便他們也會掛一層仁慈愛人的幌子,但他們掛的很隨意,已經沒辦法騙更多人。」

君陌說道:「佛宗不同,你們掛的幌子更高,戲演的更好,牌坊立的太大,騙人騙的更深,我看著更不順眼。」

七葉說道:「這便是真小人與偽君子的區別?」

「是強盜與小偷的區別。」

君陌這句話,直接把高貴的佛道二宗直接貶到了塵埃裡,然後他看著四周的那些農奴,說道:「當然,在這裡你們兼而有之。」

七葉說道:「我宗亦有無數師兄弟於世間刻苦清修,謹守戒律,不貪不嗔,以慈悲為懷,難道你看不到這些?」

君陌看著遠方的巨峰,大笑道:「清規戒律?看你們這一寺的男盜女娼,滿山的私生子,居然好意思談這些?」

七葉說道:「歧山大師乃前代講經首座血脈,你如何看?」

君陌說道:「大師真正德行無礙,所以他少年時便離了懸空寺,你想拿大師給懸空寺佛像上貼金?那佛像還要臉嗎?」

在他看來,佛宗儘是些虛偽的禿驢,就像當年七念所做的那樣,憑著一臉慈悲模樣,欺大師兄仁厚,在爛柯寺設下殺局,何等無恥。

當年君陌以鐵劍斬七念,先問君子可欺之以方?後喝君子當以方棋之,以手中方正鐵劍,斬了七念的身外法身,今日在懸空寺前,在佛國之中,他以言為劍,斬得七念臉色蒼白,苦不堪言,為何?

因為他佔著理。

有理,就能行遍天下,不管是巷陌還是大道,都能行。

七念修閉口禪近二十年,本就不擅辯論之道,又被君陌一言刺痛禪心最深處,哪裡還能說出話來,辯無可辯。

無法辯,那便只能打。

七念向著草甸上的君陌伸出一根手指,指破秋風,看似隨意地畫了一個圓圈,他的頭後,便多出了一個圓,散發無盡佛光。

他收回手指,合什靜持於胸前,身體也開始散發佛光,僧衣輕飄間,身體邊緣的線條奇異地向著空中擴展,瞬間變大了無數倍。

原野間又出現了一個七念,滿臉怒容,眉挑如劍,眼中雷霆大動,彷彿能鎮世間一切邪祟,正是他的身外法身:不動明王!

先出圓融佛意,再請身外法身,七念的施法卻依然沒有停止,只見不動明王法身在空中伸出右掌,微屈食指,正是佛宗真言大手印!

他修的是閉口禪,不需要口出佛言,便自有佛言響徹於天地之間!

佛言聲裡,如山般的不動明王法身,以手印鎮向君陌。

手印依然如山。

山山相疊,無窮無盡,便是般若妙義。

七念果然不愧是佛宗強者,天下行走,出手便是三重神通般的境界!

對此強敵,便是君陌也神情漸肅。

怎樣破了這三重神通?

就像先前在戰場上面對那些僧兵一樣,君陌出劍。

他還是只出了一劍。

這並不代表君陌輕視七念,把他看作與那些僧兵同樣水準。

先前只出一劍,是因為一劍便足夠。

現在他只出一劍,是因為只有一劍才足夠。

君陌看似簡單的一劍,實際上把他所有的修為境界,全部包涵了進去。

至簡,故至強。

寬直的鐵劍,破秋風而起,刺在不動明王的大手印上。

明王法像如山,手印亦如山,在原野間投下大片陰影,君陌手裡的鐵劍,相形之下,看上去就像是一根不起眼的木刺。

細細的木刺,撐住了自天落下的手掌。

木刺甚至刺破了掌心。

再強硬結實的手掌,一旦讓細木刺進入肉裡,必然會很痛苦。

鐵劍刺進不動明王的手印。

七葉臉色微白,合什著的雙掌間漸有鮮血流出。

《將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