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道煙火,照亮了光線昏暗的地底原野。
一道煙塵,割開原野的表面,向著前方的巨峰快速延伸。
煙塵最前方是君陌,他借天地元氣乘風而掠,鐵劍在身前破風無聲,便如一把真正的劍,以難以想像的速度前行。
那道煙花是警訊,巨峰裡警鐘之聲大作,無數僧人奔出寺廟來到山道上,準備布下佛法無比的大陣,鎮壓來侵之敵。
變成劍的君陌,速度實在太快,甚至隱隱要比那道煙火射向巨峰間的光線都更要快,佛門大陣未成,他便已經來到了山腳。
秋山靜寂,山道兩旁的青竹忽然搖動起來,僧人們眼前一花,便看到了君陌來到場間,看到了他手裡的那道鐵劍。
懸空寺僧人們出手,君陌自然出劍,他來的太快,峰間山道上的佛陣未成,竟就這樣毫不講理地強行突了過去!
直到此時,才有秋風驟起,在竹林與山道間呼嘯來回,青色的竹節上多出數十道血跡,看上去就像是紅色的淚痕。
不管染上青竹的血是僧人的,還是君陌的,總之他已經進入了巨峰深處,正疾掠在自己的道路上,他的君子之道上。
君陌所持的君子之道,必然會先與敵人講道理,若你不聽,再碾過去,在山下的原野上,他已經與懸空寺講了很多道理,懸空寺既然不聽,那麼他自然不會迂腐的繼續講,直接碾壓便是。
七念和戒律院三長老,此時尚在原野上苦苦趕回,峰間諸寺裡的強者,也沒有來得及做出反應,君陌一路碾壓而上。
他手執鐵劍,直接殺到了崖坪上,渾身是血。
……
……
天坑的邊緣,全部都是陡峭的崖壁,崖壁在荒原上割出極深的口子,然後綿延而行,最終在遠處相匯,看著令人極為震撼。
荒原裡秋風未起,不遠處那株孤伶伶的菩提樹,青葉依然團團,紋絲不動,然而挨著崖壁的方向,卻有一道煙塵。
所謂煙塵,其實只是依著崖壁的空間裡,有無數塵微和碎石子在以難以想像的高速移動,看著就像是無數道極細的絲線。
崖壁有多長,這道煙塵便有多長,漫漫數千里,沒有開始,也看不到盡頭,把崖下的世界包圍,彷彿神跡一般,不知為何會出現。
煙塵裡,隱隱可以看見數千道身影,事實上,並不是能夠看到,而是因為那些身影移動的速度太快,甚至超過了肉眼視物的能力,那些身影每瞬間都能在無數位置上重疊,才會產生這種錯覺。
數千道身影,其實只是兩個人。
兩個不停追逐的人。
忽然間,遠處的巨峰間傳來悠揚的鐘聲。
崖壁邊緣的數千里煙塵驟然靜止,然後緩緩落下,歸於原野。
煙塵落處,出現了兩個人。
那名穿著棉襖的書生,腰間繫著布帶,裡面有根不起眼的木棍,神情溫和,滿身塵土卻乾淨無比,正是書院大師兄。
對面的那名中年文士,腰間繫著只酒壺,正是酒徒。
數百根白色的細線,從大師兄身上的棉襖裡滲出來,拖了數百丈遠,在秋風裡輕輕飄拂,很是飄逸,但難免顯得有些古怪。
無距境界的追逐,速度實在太快。
大師兄的棉襖不普通,沒有在如此高速的移動中破裂,但棉襖夾層裡的棉花卻被從棉布細孔裡擠了出來,變成最細的棉線。
數百根棉線在身後飄散,這畫面確實有些難以形容,尤其是隨著風勢漸變,有些棉線落在他的臉上,看著更是滑稽,或者說可愛。
酒徒取下酒壺,飲而不盡,經歷了如此長時間的無距追逐,他依然輕鬆,只是握著酒壺的手有些微微顫抖。
大師兄看著他飲酒,沒有說話。
待酒意漸生,酒癮稍解,酒徒放下酒壺,看著他情緒複雜說道:「李慢慢,你變得更快了,但你還是沒有我快。」
大師兄溫和一笑,說道:「前輩沒有追到我。」
酒徒沉默片刻,然後問道:「為什麼?」
世上有很多個為什麼,至少超過十萬,他此時要問的,自然是書院為什麼要與佛宗作對,要知道這代表著站在昊天一方。
「其實我有時候也在問自己這個問題。」
大師兄想了想,然後說道:「我後來想明白了,小師弟與昊天被困棋盤,他們又是那樣的關係,那麼我們要小師弟他出來,便必須救昊天出來,我們不是要與佛門為敵,也不是要與昊天為友,我們只是要救人。」
對書院來說,救人始終是最重要的事情,無論是救人類,還是救師弟,總之是要做的,至於其間的利弊只能暫時不去考慮。
一旦開始考慮那些利弊得失,那書院就不是書院了。
酒徒微微皺眉,問道:「書院究竟想做什麼?」
大師兄微笑說道:「老師有老師的想法,弟子也有弟子的計劃,書院想做的事情,或者在您看來有些無稽,但應該是有趣的。」
酒徒說道:「佛祖也有他的計劃,他等了無數年,終於等到昊天被你們書院變弱,等到她與能死的普通人成為知命,對於你們書院口口聲聲要代表的人類來說,這大概便是唯一也是最後的希望,你們怎麼忍心破壞?」
大師兄搖頭說道:「書院從來沒有想過要代表人類,我們只是做在我們看來對人類有益的事情,而且是自己先做。」
酒徒說道:「那你為何要阻止佛宗殺死昊天?」
大師兄說道:「首先,還是先前與前輩說的那個原因,我們要救人,其次,神國也有昊天,所以桑桑是殺不死的。」
桑桑就是昊天,昊天就是桑桑,但桑桑在人間,昊天在神國,如果不能同時把這兩個存在抹去,那麼昊天永遠都殺不死。
大師兄又道:「既然如此,佛宗殺死桑桑,非但不能殺死昊天,反而會讓她就此散為規則,回到神國,昊天會變的更加強大。」
這段話聽上去有些難以理解,但對於酒徒和大師兄這樣的人說來,非常好理解,所以書院其實一直沒有想明白,酒徒為什麼要這樣做。
酒徒沉默不語。
大師兄懂了,歎息說道:「這就是觀主的想法?」
酒徒抬頭望向灰色的天空,說道:「不錯。」
借佛祖之劫,或讓桑桑死,或讓桑桑醒,無論哪種結局,都能讓她夠回到昊天神國,這就是觀主的想法。
「觀主……」
大師兄發現,對觀主這樣的人,用什麼樣的言語去形容都不合適,說道:「看來那張棋盤,真的有可能殺死她。」
酒徒說道:「她必死無疑。」
這是觀主的判斷,雖然他現在已經是個廢人,但無論酒徒還是大師兄,都很清楚,他的判斷必然是準確的。
大師兄靜靜看著遠處的山峰,然後,伸手抽出腰間的木棍。
他以前不會打架,所以從來不帶武器,後來在蔥嶺前,他被迫學會打架,便打碎了從不離身的那只水瓢。
在那年與觀主的追逐,他在南海某個小島的沙灘上,拾起一根木棍,從那天起,這根木棍便變為了他的武器。
這根木棍是夫子留在人間的。
大師兄抽出木棍,這代表他開始準備打架,或者說,他開始準備拚命。
觀主說桑桑在佛祖棋盤裡必死無疑,那麼與她本命相連的寧缺,自然也必死無疑,那麼作為寧缺的師兄,他自然要拚命。
修行界都清楚,書院裡的人都很擅長拚命,拼起命來,誰都害怕,莫說上一代的那個著名的軻瘋子,這一代也是如此。
君陌拼起命來,大軍難前,黃河倒流,余簾拼起命來,敢直上青天,敢把彩虹斬斷,而要說真正恐怖,還是書院大先生。
大師兄的性情非常溫和,很少動怒,更不要說拚命,但越是這樣溫和的人,一旦真的拼起命來,那真是天都會怕。
觀主境界全盛時,堪稱人間最強,但即便是他,面對拚命的大師兄,也沒有什麼好的方法,此時的酒徒,自然也不願意正面相攔。
酒徒側身,不與那根木棍相對。
大師兄棍指巨峰,說道:「前輩不擔心我就這樣走了?」
酒徒平靜自信說道:「你不如我快,我能追上你。」
大師兄說道:「前輩已經追了我三個月,也一直沒有追上。」
酒徒笑了笑,說道:「只要你不進懸空寺,我為何要追上你?」
大師兄也笑了笑,說道:「前輩難道沒有發現,我們一直相對而立?那是因為我一直在倒退,如果我轉身,您還能追上我嗎?」
酒徒臉色驟變。
崖畔的原野上,忽然秋風呼嘯,一道如雷般的聲音炸響,一團氣浪向著四面八方噴散而去,形成一道極大的空洞。
數百根白色的棉線,在風中緩緩飄落。
大師兄消失無蹤。
下一刻,他的身影便出現在那道崖坪上,那棵梨樹下。
幾乎同時,君陌也來到了崖坪上,渾身是血。
君陌看著樹下的師兄點頭至意。
師兄弟好久不見,此番重逢,沒有敘舊,而是同時望向某處。
崖坪裡的破廟上,生著一座白塔。
白塔前,盤膝坐著位老僧。
老僧的身前,有一張棋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