妹娃子要過河,哪個來背我?我來背你嘛……寧缺哼著曲子,背著妹娃子,向河邊的樹林裡走去,快活得意到了喪心病狂的程度,越過了地藏菩薩這道坎,這些天積累的壓力自然很狂野地釋放了出來。
河西的原野裡還有無數佛在尋找他和桑桑,想要殺死他和桑桑,但他相信那些佛沒有辦法過河——河水裡有無數萬怨魂骷髏。
那些東西智商不高,本事不小,沒有地藏菩薩的指揮,敵我不分,哪裡會放過那些佛,須知佛光能鎮壓鬼魂,也是鬼魂極好的養料,寧缺和桑桑可以靠著昊天神輝淨化,那些佛可沒有這種本事。
走到林畔,歌聲忽然戛然而止,寧缺啪的一聲跪倒在滿地苔蘚裡,雙手扶著濕地不停地吐血,痛苦地臉色急劇蒼白起來。
地藏菩薩哪裡是那般好殺的,直到此時,他才發現自己的身體受傷極重,彷彿血戰後的沙場,到處都是傷口,到處都在流血,想找到一根完好的骨頭,都變得非常困難,至於識海裡的念力更混亂的一塌糊塗。
他艱難轉身,靠著棵紅杉樹坐下,辛苦地喘息,把桑桑抱在懷裡,說道:「剛才我就覺得有些不靠譜,你打架的時候也太猛了些。」
桑桑在他心裡說道:「如何?」
「這是我的身體,你怎麼也該愛惜些才是。」
寧缺想著先前她與地藏菩薩那場血戰,想著地藏菩薩那柄法力無比的人頭幢把自己的身體糟蹋成那樣,她的眼睛都不眨一下,很是無奈。
桑桑說道:「正因為如此,我為何要愛惜。」
寧缺惱火說道:「不要命才能贏,這個道理難道我不懂?我只是要你說些好聽的話,都已經合為一體了,怎麼連親熱話都不會說?」
他這句話裡的合為一體,自然是別的意思。
桑桑說道:「便是把你的身體打爛了,又能怎樣。」
寧缺大怒,把她的身體翻過來,重重地打了兩下屁股,啪啪作響,教訓道:「若再有下次,仔細我對你的身體也不客氣。」
桑桑似乎有些疲憊,不再理他,打鬧便成一個人的打鬧,自然無趣,他靠著樹幹百無聊賴地看著對岸的風景,打發時間。
按道理來說,他這時候應該要急著冥想靜修,以治療身上的傷勢,恢復念力,但他什麼都沒有做,隨著時間流逝,傷自然便好了。
昊天與他融為一體,要說起生命復原這方面,誰還能比他更強?
寧缺站起身來,正準備背著桑桑離開,忽然看到對岸的紅杉殘林裡,隱隱約約出現很多道佛光,然後有經聲響起。
每道金色的光團便是一位佛,而且是曾經與他們朝過面,被他們打傷的佛,紅杉殘林裡佛的數量,自然要遠遠超過他所看到的。
寧缺想著這些佛無法過河,自然並不著急,笑著望向對岸,甚至還和最前面的一位佛揮手打招呼——那佛是位熟人,當初他和桑桑在朝陽城裡聽戲,都是在這佛手裡買戲票,到現在他也不知道這佛是什麼佛。
黑穹漸明,河岸漸亮,佛光漸盛,經聲漸肅,一時間,不知有多少萬尊佛,來到了冥河岸邊,沉默看著對岸。
寧缺的神情變得凝重起來,以他的眼力,竟然都數不清楚究竟有多少佛,更令他感到震驚的是,那些佛居然開始向冥河裡走去。
數千數萬甚至更多的佛,繞過倒塌的紅杉樹,走過濕軟的河灘,沉默走進了清澈的河水,黑壓壓一片,彷彿大軍渡河。
冥河深處的怨魂骷髏數量更多,它們感應到這些佛身上的佛光與佛息,卻沒有感應到地藏菩薩諸幢裡的威壓,稍一遲疑後,終是沒有壓制住本能裡對光明的喜愛,對那些純淨佛息的貪婪,湧了上去。
清澈的河水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變黑,平靜的河面驟然間變得湍急無比,有些修為低微的佛直接被河水捲走,然後變成怨魂的食物,修為高的佛則是被數十隻甚至上百隻怨魂圍住,不停地吞噬,場面看著極其恐怖。
寧缺不解的是,在整個過程裡,沒有一尊佛發出過聲音,他們沉默地入水,沉默地被捲走,沉默地被吞噬,沉默地化為無數金光碎片,就連明明對怨魂野鬼有極其鎮伏效果的佛經,他們也不再吟頌,就像是在刻意送死。
有數十位佛法高深的佛也同樣如此,他們若是施出手段,不要說自保,完全可以把身旁那些向地獄裡沉淪的佛救出來,可他們什麼都沒有做,只是雙手合什,沉默地向冥河深處走去。
無數佛就這樣走進浩翰陰森的冥河,在河水裡沉浮,密密麻麻的擠在一處,不時有佛被水捲走,被怨魂拖走,被骷髏的白爪撕扯成碎片。
看著這幕令人震撼無語的畫面,寧缺再也沒有大軍渡河的感覺,覺得彷彿是大草原上,無數野牛過河時被鱷魚吞噬的場景。
為什麼?這些佛為何如此沉默,如此平靜地赴死?寧缺甚至看到黑色浪花間一尊佛被怨魂吞噬時,臉上的神情竟還是那般堅毅。
便在這時,大地忽然震動起來,寧缺霍然回首,向震動起處望去,只見遙遠東方的天空驟然間變得異常明亮,有無上佛威起於彼處。
萬丈佛光瞬間來到冥河畔,照亮了樹林和林畔的所有生命。
光線落下,把寧缺的衣裳鍍上了一層金光,他感受到一股極強大的威壓,也感受到桑桑正在虛弱,快速撐開大黑傘。
佛光同樣落在冥河裡,黑暗的河水沒有變清,卻急劇地翻滾起來,彷彿有誰在冥河下方置了一個火堆,瞬間便把無數冥河水燒沸。
沸騰的冥河水裡,無數佛依然沉默前行,正在吞噬佛息的無數怨魂抬起頭來,癡癡望向佛光,正在撕扯佛體的無數骷髏怔怔停下手裡的動作,想要望向佛光,卻有些怯意,然後無論是怨魂還是骷髏,都漸漸變成極細的光點。
密密麻麻的光點,像螢火蟲一般,在沸騰的河水裡飄浮,落到那些還活著的佛身上,那些佛的佛息驟然間得到提升,臉上的神情也變得更加堅毅,向著遙遠東方佛光起處,不停地向彼岸走去。
「萬佛朝宗?」寧缺自言自語道。
「萬鬼渡河。」桑桑輕蔑說道。
不管是萬佛朝宗,還是萬鬼渡河,寧缺不知道為什麼這些佛要這樣做,也不明白佛被鬼噬,鬼再還附於佛是什麼道理,但他知道這些佛變得更強大,也更加可怕,他甚至在沸騰河水裡看到數千隻怨魂變成了一隻青獅,而有位不起眼的佛被這只青獅馱起,行於河面之上,難道又是位菩薩?
一個地藏菩薩就把寧缺和桑桑險些逼入絕境,冥河洗體,如果再出幾位境界相仿的大菩薩,他們哪還能活下來?
在這種時候還有什麼好想的?遙遠東方佛光漸斂,無數佛與其間的大菩薩將至彼岸,寧缺背著桑桑,轉身便開始狂奔。
一路狂奔,一奔便是百日。
寧缺自己都算不清楚,這一百天裡,他背著桑桑跑了多遠,他只知道拚命地奔跑,把後面那些佛與菩薩甩的越遠越好。
奔跑的旅程裡,有高原草甸,有陸地內海,有陡峭山峰,他不知道自己跑到了哪裡,只知道朝著遙遠的東方而去。
從第四天開始,他便再聽不到身後響起的頌經聲,偶爾回頭時,也看不到夜穹裡的佛光,但他知道,那些佛永遠不會停下腳步,只要自己停下或者放緩速度,那麼總有一天會被對方追到,那些佛是屬烏龜的。
世界很遼闊,他狂奔百日,也沒有看到盡頭,幸運的是他不需要辯別方向,也不需要擔心會跑回原地,因為佛祖就在前面。
那道佛光越來越清楚,便意味著佛祖越來越近,有些奇妙的是,那些佛光並不像前幾次的佛光那樣,對他和桑桑造成傷害,反而讓他們感覺有些舒服。
感覺雖然舒服,心情並不輕鬆,寧缺和桑桑這些天說話越來越少,奔跑的過程里長時間都保持著沉默,他是因為想著馬上便要見到佛祖,要開始賭命,所以心情沉重,桑桑則是在思考某件事情。
欲修佛必先見佛,佛便會從涅槃境中醒來,或者生或者死——天老大、夫子老二、佛祖老三,如今桑桑虛弱不堪,佛若生,她和寧缺必死。
寧缺和桑桑互為本命,她想什麼他應該都知道,但這一次她想的事情太複雜,太深奧,他能夠感知到的那些思維線條,繁密地難以看清,更不要說看懂,就像亂麻一般,糾結在二人的心間,明白到這點,他的心情變得越來越沉重,連桑桑都沒有想出法子,見到佛祖後怎麼辦?
某日來到一片草甸,遠處隱約出現一座雪峰,他打破了多日來的沉默,說道:「當初我剛學會修行的時候就去賭錢,說明我大概是天生的賭徒,現在是五五之數,我當然有勇氣把全副身家押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