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當逍遙游

說這話時,大師兄很平靜,眉還是那麼直,眸還是那麼正,但其實能感覺到,這平靜的背後,隱藏著的是極深的痛苦,帶著冷意的痛苦。

酒徒聽到這句話後,表現的也很平靜,而他的平靜是凝重,因為這份來自書院的邀請與背信相關,但出自對方,卻不得不信。

——千年來,他和屠夫與書院、或者說與夫子之間,並沒有太多嫌隙,直至後來,直至太守昨夜死,若真能把那些拋卻,雙方攜起手來,或者真的可以滅了桃山,焚了神殿,毀了道門,真正撼動昊天世界的基礎!

臨康城外的青山一片安靜,他望著秋雨裡的天地,沉默不語,腰間繫著的酒壺在風雨裡輕輕擺盪,就如滔天浪裡的小舟。

雨絲漸疏,山野上方的雲層由厚變薄,光線透出漸漸偏移,時間逐漸流逝,他始終沉默,沒有回復書院發出的邀請,山道上瀰漫著緊張的氣息,令人窒息。

這個答案,從某種程度上將會決定人間的走向,想再久也理所當然,直到日頭漸西,天色漸暗,暮光把雲層染紅,然後把它燒成灰燼,黑夜終於來臨,那輪皎潔的明月出現在眼前,他終於打破沉默,做出了回答。

酒徒的答案很簡潔,只有兩個字:「不行。」

月光灑在大師兄的臉頰上,顯得有些蒼白:「為什麼?」

「因為昊天無所不能。」

酒徒看著他臉上的月光,平靜說道:「那場春雨,橫木以及北方那個蠻族少年,還有曾經的觀主,都是證明……無數年來,我與屠夫隱匿在人間,冷眼看著道門統治著這個世界,我看到了太多類似的畫面,雖然道門從來沒有出現一個像你老師那般強大的人類,但昊天已經證明了太多。」

聽著這番話,大師兄搖了搖頭,指著夜穹說道:「老師也曾經說過,而且說過過不止一遍昊天無所不知、無所不能,但他老人家其實從來沒有真正相信過,所以他才會登天與天戰,人間才會多出一輪明月。」

他的手指所向,正是夜穹裡那輪美麗的月亮。

酒徒順著他的手指望去,說道:「但你看……月亮的臉一直偷偷的在改變,普通人看不到它在變暗,你我怎麼能看不到呢?」

萬古長夜,唯夫子為月,月亮變暗,說明夫子正在逐漸變弱。

酒徒這種層級的強者,自然不會看錯天象,事實上書院也很清楚這是事實,包括大師兄在內的弟子們,一直處於某種焦慮的狀態裡。

「但既然還亮著,就有希望。」大師兄說道。

酒徒搖頭說道:「即便能再亮數萬年,對我來說又有什麼意義?我要的是永恆,除了昊天,誰能賜我以永恆?你老師自己都做不到,又如何幫助我?既然書院無法給予我想要的東西,又如何能夠說服我?」

大師兄沉默了很長時間,問道:「這些……真的這麼重要嗎?」

酒徒看著他說道:「生存的意義,就在於生存。」

大師兄說道:「難道不應該是體會?」

酒徒嘲諷道:「只有無法永恆的人,才會漠視永恆的意義,只有吃不到葡萄的人,才會說是酸的,才會說出這樣酸而無用的廢話。」

大師兄感慨說道:「那麼在您看來,所謂愛這種字眼必然也是酸而無用的了。」

「先前我便說過,我對人間無所愛……什麼是愛?你終究還是太年輕,不夠老,不明白在時間的面前,這些字眼真的很輕。」

說到此處,酒徒眼裡流露出些許感傷與懷念,說道:「我夠老,我活的足夠久,見的事情足夠多,悲歡離合在我眼前不停重演,生老病死一直在我身邊,對我來說,世間早無新鮮事,又哪裡有什麼看不透的?」

「時間會殺死你所有的舊友,把你的新朋變成舊友,然後再殺死,你會變成看淡情愛的智者,你會變成身體與靈魂都腐朽不堪的走屍,但同樣你會思考很多,你最終會想明白,存在的意義就是存在,除此別無所求。」

他看著夜空平靜說道:「我與時間這個鬼東西相處了太多年,我很清楚它是怎樣的不可戰勝,所以我不會錯過任何戰勝它的機會。」

今夜的酒徒與以前有些不同,以往無論在小鎮還是在懸空寺,他並不顯強大,彷彿是山野間的一顆石,此時他卻是一座險崛的山峰。

因為從前的他,自斂而不思,順勢而行,如朽木和不會言語的石,今夜的他,則是在思考,在表達自己的思想,於是這山峰便活了過來。

聽著這番話,大師兄沉默片刻,然後問道:「那麼,自由呢?」

酒徒說道:「什麼是自由?是掌握,是瞭解,是知識和目光的邊界……確實,這是比愛比欲更美妙的東西,然而誰能自由呢?」

大師兄搖頭說道:「沒有絕對的自由,但會嚮往,所以要追求……老師曾經向青天黑夜裡不停地飛翔,我想那時候的他雖然寂寞,但肯定也很愉快。」

酒徒瞇眼說道:「哪怕觸到邊界便會死去?哪怕打破邊界的結局是寂滅?」

「當年因為桑桑的事情,小師弟曾經教育過我,不能因為壞的可能性,就破壞所有的可能性,因為活著就是無數可能性的集合。」

大師兄說道:「……那麼沒有可能性的活著,就是死去。」

酒徒說道:「或者外面從來沒有你們想像的那麼好。」

「還是小師弟曾經說過,人類注定的征程就是星辰大海。」

大師兄看著夜穹裡的滿天繁星,彷彿看到夜穹這外那些真正的星辰,露出極明朗的笑容,說道:「我雖不喜遠遊,但每每思及,亦覺心神蕩漾,喜不自勝,覺得其間有極大歡愉,竟能超出寂滅的恐懼。」

酒徒靜思良久,問道:「如此歡愉之征程,何以名之?」

大師兄說道:「當名為:逍遙游。」

聽著逍遙游三字,酒徒望向滿天繁星,竟忘了該如何言語。

《將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