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 然後,沒有

那個人是熊初墨。

那個人是誰,熊初墨又是誰?

此時殿內的數千名神官執事,腦海裡都在迴盪著這個問題,沒有答案,但他們知道,既然這是寧缺的最後一句話,必然極為重要,於是望向葉紅魚的眼光越發凝重,就如她此時的臉色一般。

只有極少人聽說過熊初墨這個名字,只有寥寥數人知曉,那是掌教的俗家姓名,這些人自然更加緊張。

高台前那道如瀑布的光幕,停止了流淌,肅穆的彷彿一面無聲的牆,牆後那個高大的身影越發偉岸,一道強烈的氣息瀰散四向,沒有殺意,只有神聖的威嚴,因為局勢到了最關鍵的時刻,那道高大身影必須碾碎一切的質疑、還有來自於她的壓力。

葉紅魚站在光幕前。

和光幕以及幕後那道身影相比,她顯得很渺小,卻站的那樣穩定,似乎無論身後將會掀起怎樣的巨瀾,都不會被吞噬。

時間緩慢卻不容置疑地流逝,就像殿外崖間吹來的風,雖然輕柔但卻嚴寒,不容置疑地降低著溫度。

下一刻便是掌教與裁決神座之間的戰爭?

再次出乎所有人的猜想,葉紅魚臉上的神情漸漸寧靜,不再深沉,沒有凝重,只是淺淡如梅樹下的清溪。

她沒有任何表情,就這樣緩緩坐回椅中。

那件血紅色的裁決神袍,隨著她的動作飄起,然後落下,如一朵紅花般斂回枝頭,再無聲息。

似乎什麼都沒有發生,似乎沒有聽到一個字,她靜靜坐在椅中,只有裁決神殿最親近的下屬和那些境界高深的紅衣神官,才能看出她眉眼間的那抹燥意與那絲疲倦之意。

她舉起右臂,遙遙指向陳七和褚由賢二人,如蔥般的手指彷彿滴著露水,灑落的卻是毫不遮掩的冷漠。

裁決神殿的黑執事們,毫不猶豫上前,用重手段將陳七和褚由賢擊倒,以禁制牢牢鎖死,然後拖向殿外。

陳七和褚由賢會被押往幽閣,等待他們的或者是永世不見天日,但至少不是即刻的死亡。

對於這個決定,殿內自然有很多人有不同看法,但此時此刻,沒有人敢質疑她的決斷,就連光幕後那道高大身影都保持著沉默。

然後她看了一眼。

她只看了一眼,殿內數千名神官執事,卻都覺得裁決神座是在看自己,都被那道目光裡的冷酷強大震懾的難以自持。

紅色黑色褐色各色神袍組成的海洋,可以平靜可以狂暴,但在她的目光之前,都變成了四散的水流,向著低窪處淌去。

寂靜無聲,連腳步聲都沒有,在極短的時間裡,數千名神官執事悄無聲息地退出了大殿,把這個世界留給兩人。

葉紅魚,以及光幕後的掌教大人。

「我很好奇,書院是怎麼知道的。」

葉紅魚坐在椅上,面無表情說道,沒有轉身向那道光幕望上一眼。

光幕後,掌教微微瞇眼看著她的背影,不知在想些什麼事。

葉紅魚沒有等他的回答,聲音冷淡說道:「書院知道這件事情,只有一個可能,那就是余簾。」

余簾是書院三師姐,更是當代魔宗宗主二十三年蟬。

如果說寧缺和隆慶被修行界認為是對一生之敵,那麼數十年前的修行界,余簾和熊初墨才是真正的一生之敵。

最瞭解你的不是朋友,而是敵人。

熊初墨終於開口說話了:「從聽到那句話開始,你似乎就沒有懷疑過,這是為什麼?」

葉紅魚坐在椅中,面無表情看著殿外的冬空,說道:「我一直都知道是你,只不過沒有想到,別人也知道是你。」

熊初墨沉默了很長時間,問道:「你從什麼時候開始知道的?」

葉紅魚有些疲倦地揉了揉眉心,說道:「光明祭時,你的大輦被寧缺射破,第一眼看到你時,我就知道是你。」

熊初墨笑了起來,笑意很怪異,說道:「我沒有想到你這麼能忍。」

葉紅魚說道:「當日慘敗在余簾手下,其後你一直很痛苦,哪怕昊天治好了你的傷,也治不好你的道心,既然最後你總是要死在我手裡,何妨讓你多承受幾年痛苦?我為什麼要著急?」

熊初墨沉默看著她的背影,忽然發現自己再難像過去那些年一樣,看著她的身影回味很多年前她的身影。

——現在的她很強,強到能夠威脅到自己。

「你為什麼能確定是余簾?這件事情應該沒有人知道。」

「不是因為她是你的敵人,在她看來,你或者根本沒有資格成為她的對手,只因為她是二十三年蟬,她是魔宗宗主……人間最擅長陰謀詭計的,從來都是魔宗,她知道再多事,我都不會意外。」

「就因為這個原因,你就確定她知道?」

「還因為當年在書院後山,她把你傷成廢物,卻沒有殺你。」

葉紅魚緩緩起身,說道:「我一直想不明白她為什麼要放過你,寧缺也想不明白,直到現在,答案才終於出現。」

她依然沒有轉身,依然看著殿外的冬空。

「因為她知道我一定會殺死你,所以她讓你活著,給我一個叛教的理由,必然的理由,用你一個廢物換來道門分裂……」

她神情平靜道:「果然不愧是二十三年蟬。」

熊初墨沉默很長時間後說道:「然後?」

然後,沒有然後。

沒有恐怖的神輝播灑,沒有淒厲的道劍飛舞,沒有戰爭,沒有復仇,沒有雪恥,甚至就連恨意都沒有流露一絲。

葉紅魚向殿外走去,血色的裁決神袍在寒風裡一蕩一蕩,如花在枝頭一朵朵地盛開,掩掉牆壁上所有神明的光彩。

光幕後方,熊初墨的眼睛瞇成了兩道線,其中一道裡面滿是血污,似永世不能復原,看著極為骯髒邪惡,漸有幽芒在他的眼眸最深處蘊積,那是震驚,那是憤怒與畏懼。

——今天他才明白,當初自己能在余簾手中逃出生天,不是因為自己夠強,而是因為這是余簾布的局。

用葉紅魚的話來說,在余簾眼裡,他從來都沒有資格成為對手,他的死活對余簾來說毫不重要,她讓他活著,只是因為從一開始她就清楚,他會成為道門的亂因,或者說罪人。

只是余簾也沒有想到,葉紅魚居然沒有出手,熊初墨也想不明白,為什麼數年前光明祭後她沒有出手,此時依然如此。

《將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