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年道人臉色有些蒼白,無論春雨秋風都無法拂動潤濕的寧靜道心,忽然難以抑止地顫抖起來,甚至有了崩潰的跡象。
他聽到的這些話,話後面隱藏的意思,觀主的所思所想,對於道門信徒們來說,是太過冷酷恐怖的事情。
都說光明大神官是最接近昊天的人,但他知道,從千年之前開始,人間最接近昊天的人便是觀主,一直都是觀主。
而前些年昊天來到人間,觀主與她相遇,那種接近便從神學意義上落到了實處,不是看見而是相見,便自然沒了距離。
因為看見,所以畏懼?不,看見後便不再畏懼,便敢思之想之殺之滅之奪之,與之相比,無論是蓮生的野望還是書院的理想,以至昊天本身的想法,都會有些等而下,寧缺的問題更是顯得有些可笑。
中年道人不會質疑他的判斷,看著崖間殘雪,感受著撲面來的寒風,忽然覺得有些感傷,因為他將看到一個完整的舊世界的毀滅,而那個舊世界是他曾經全心全意供奉守護的,他所在意的。
「真的……沒有別的辦法了嗎?」
「新教的火焰焚燒整個人間,舊日的道門還有陳舊的神殿,都將在這把火裡變成新生者的祭品,哪怕夫子輸了,書院和唐國被滅,道門也無法改變這個結局,但何必感傷痛苦?不過是場涅槃,應該欣喜慶賀。」
「佛祖說的涅槃難道便要落在今年冬天?」
「那僧人看顧的是自己,哪裡會在意整個人間?」
「接下來,該做些什麼?」
「決定人間命運的,以前在天上……」
觀主的目光從夜穹轉向山下的風雪世界,看了會兒悠悠繼續說道:「現在卻在人間,那麼我們當然要先找到她。」
寧缺讓他多在意些人間的事情,其實他一直在意,比誰都在意——本應在天上,現在在人間,怎能不在意?
說完這句話後,觀主不再多言,望向崖外的風雪,看著風雪那頭的村莊田野,看著風雪也無法止住的月光,微笑不語。
夜的幕布上,雲層倏乎在東,有時在西,雖然不停播灑著雪花,卻沒能遮住所有,月光籠罩著整個人間。
崖上的風捲起雪花與月光一道起舞,隨著夜色漸深,變得越發寒冷,觀主坐在椅中很長時間,精神卻依然極好。
數年前長安一戰,他被書院諸子借助驚神陣重傷,後又路遇桑桑,得到了昊天的懲罰,就此成為一個雪山氣海被廢的殘障老者。按道理來說,如此嚴寒的夜,他極難忍耐,可是他就那樣靜靜坐著,沒有咳嗽,臉色並不蒼白,甚至有兩團紅暈,神情始終是那樣的平靜。
他的眼裡充滿了對人間美麗風景的嚮往,對月光和雪花以及播灑月光和雪花的天空的好奇,純真的就像個孩子。
橫木和阿打這些昊天留給人間的神子,臉上的神情也常現天真之意,但那種天真來自對人間的疏離感以及本身的年齡。
觀主的天真不同,他靜靜看著人間,思想著人間,似乎懵懂無知,似乎無所不知,有些呆滯,卻並不令人厭惡,有些萌趣,卻並不令人厭煩,他和橫木等人不一樣,和以前的自己也不一樣,他更加從容,就像是無心而飄出山岫的一朵雲,乾淨純真的令人讚歎。
當年他進長安時,御風而行,飄飄若仙,在黎民百姓的眼中,彷彿真正的仙人,殘廢後,他成了真正的凡人,由仙歸凡,那便是真人。
中年道人看著椅中的他,感受著那道天真爛漫的氣息,隱約明白了些什麼,很是感慨,原來清靜之上,尤有世界。
觀主忽然動了,雙手自膝上離開,緩緩落到輪椅的扶手上,掌下有殘雪,漸被熱度融成春泉,神情也如春泉般怡人。
中年道人動容無語,因為震撼,因為猜想變成了現實,那個令他激動萬分的猜想,似乎馬上便要成真。
中年道人扶在輪椅上的雙手有些顫抖。
當初觀主的局被書院所破,他的人被長安所傷,但真正把他變成凡人的是昊天的手段,現在這種變化意味著什麼?
觀主站起身來,離開了輪椅。
彷彿無數萬年前,人類曾經做過的那個動作。
雪花混著月光,在崖坪上緩緩落著,寒風不停地吹拂,拂的觀主身上的青色道衣不停飄動,卻吹不亂他鬢角花白的發。
「你看,那真的好像一條狗啊。」
觀主看著夜空,悠悠說道。
中年道人不明白這句話的意思,更不知道,二十年前夫子在書院後山舉杯向天,說過句不相似但其實意思相同的話。
說完這句話,觀主背起雙手,在風雪裡向崖下走去,青衣飄飄,風雪如怒,夜色深沉,他離開桃山,就此不知所蹤。
看著崖雪上觀主留下的那道腳印,中年道人沉默無語,斯人已飄然下桃山,留給他的只是一道背影和滿心敬畏。
不知道過了多久,他醒過神來,看著依然扶著的輪椅,笑了笑,推著空輪椅來到崖畔,雙臂一振便推了下去。
山崖極高,落雪有聲,輪椅墜落地面的聲音自然傳不到此間,而走向人間的觀主,卻不知道什麼時候才會再回到桃山。
中年道人神情很快便回復平靜,因為他是道門真正的強者,更因為他對觀主有絕對的信心——道門在世上存在無數年,不知出現了多少了不起的人物,為人類奉獻了多少智慧,千年以來,人間的光彩似乎都集中到夫子和書院的身上,但道門畢竟是道門,觀主畢竟是觀主。
中年道人離開了崖坪,去了天諭神殿。
沒人知道在神殿裡,他和趙南海說了些什麼,但接下來,趙南海沉默地跟隨著他去往裁決神殿,而那時,掌教已經先到了。
看著露台上那個穿著裁決神袍的女子,他露出欣賞的眼光,她在月光下走到墨玉神座旁,如血花般綻放。
他一直很欣賞她,很小的時候在觀裡,他就很喜歡她,可惜今天他要殺死她,觀主已經決定了她和她兄長的生死。
「請給我真正的解釋。」
「抱歉,我不能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