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皮皮跪坐在葉蘇身邊,看著那道白煙,神情微惘,有些痛。
對他來說,葉紅魚的死訊,也意味著很多東西,童年的記憶,觀裡的生活,就此戛然而止,再沒有分享的同伴,同時這意味著,父子反目的悲劇。
「不是終結。」
他沉默片刻,然後說道:「只要活著,一切都有可能,那為何要走?」
說話間,來自西陵神殿的強者已經殺至台前,新教的信徒再如何虔誠,也不可能減慢這些人的步伐,只是徒流鮮血罷了。
陳皮皮站在葉蘇身後,開始收拾行囊,他如今是個雪山氣海皆廢的廢物,沒有辦法參與戰鬥,卻顯得很平靜,很有信心。
離開臨康城後,這樣的情形,已經發生了很多次,他們每次都能衝破西陵神殿的阻截,他相信今天也不會例外,哪怕那道白煙已經升起。
因為他相信她能保護師兄離開。
唐小棠站立的位置,在他和葉蘇之前。
劍閣弟子正在與那些道門強者廝殺,劍光縱橫間,不時有鮮血揮灑。
她只是站在葉蘇和陳皮皮身前,沒有去別的地方,手持鐵棍,遇著有人來,便是一棍砸將過去,伴著雷鳴般的撞擊聲,敵人噴血震飛。
她不是大丈夫。
但她當關時,同樣無人能過。
看著這名穿著單薄的棉衣、明明年紀不小卻依然像少女般梳著雙馬尾的魔宗女子,小漁的眼裡流露出強烈的敵意,更多的卻是震撼不解。
她對唐小棠的敵意很好理解,她只是不解,千里顛沛流離,新教眾人在道門的追殺下艱難度日,真正倚仗的強者就是唐小棠一人,她是如何撐到現在的?她曾經受的那些傷去了何處?那具小小的身軀裡究竟有多少力量?
唐小棠確實很疲憊。
離開臨康城後的這些天裡,她帶著眾人突破了西陵神殿的四道防線,她遇到了二十一場戰鬥,她殺死了三百七十一名神殿強者,受了十四次傷——無論戰局險或平淡,她都是主將,無論傷勢輕或重,她都在流血。
她堅持了下來,沒有倒下,帶著葉蘇和陳皮皮這對雪山氣海皆廢的師兄弟,越莽莽群山,行千里路,來到了宋國都城。
她已疲憊至極,她搖搖欲墜,但她還是手持鐵棍將人打,站在台下,唱著這出漂亮的打戲,無論誰都無法逾越一步。
劍斷人飛馬蹄亂,幾名從斜側方趁亂突襲高台的宋國騎兵,被唐小棠掃倒在地,伴著沉重地撞擊聲,連人帶馬摔倒不起。
小漁挑眉,眼眸驟然明亮,青色道袍在晨光裡微飄,手裡的道劍,變成一道筆直的線條,刺破晨風與寒意,瞬間來到唐小棠的身前。
修行者的劍,都是飛劍,但她的劍沒有離手,腕與肘,也是那道線的一段。
從軻浩然開始,再到柳白,劍道的歷史已然改變,真正的劍者,再不肯輕易地讓劍離開自己的手,尤其是面對真正強敵的時候。
劍鋒冰冷,映著廣場地面的殘雪,直刺唐小棠的眼睛。
唐小棠沒有閉眼,眨都未眨,盯著彷彿帶著鹹濕海風味道而來的道劍,感受著其間隱藏著的海雨天風意味,沉默揮棍而出。
面對知命境的小漁,她沒有留手,嬌小的身軀變成灼熱的石頭,明宗功法搾取體內每一絲的力量,盡數投注到那根鐵棍上。
她手裡這根鐵棍,原本是刀,是魔宗聖物——血色巨刀,在當年長安一戰裡,余簾用這把刀割斷了觀主的彩虹,血刀被燒融成了鐵棍。
她投身書院,拜余簾為師,成為書院第三代的大師姐,其後這根鐵棍,便一直握在她的手中——看著像鐵棍,本質上依然是刀,刀意深藏其間,曾在後山絕壁挖天階,也曾把那張棋盤砸的轟天響,曾於光明祭時,在桃山上殺得西陵神殿騎兵亂作一團,殺的群雄側目,不敢亂動,也曾在陋巷破屋裡切過白菜梆。
此時鐵棍再次全力揮出,縱然小漁的道劍攜來海雨天風,也驟然被破之,萬千雨點揮灑不見,柔韌天風被切成無數碎絮。
道劍微偏,刺中唐小棠的左肩,然後極犀利地上挑。
唐小棠依然稚嫩的清麗面容上,神情不變,鐵棍繼續前行。
小漁悶哼一聲,眼眸裡閃過一絲悸意,急速後掠,手裡的道劍彎折變形,蒼白的臉上佈滿了不正常的紅暈,鮮血在咽喉裡蘊積。
只是相遇瞬間,她便告敗,受傷。
劍折而未斷,恐怖的勁意順劍身而上,落在小漁的身軀之上,頓時把她擊飛,掠過下方的湧湧人群,向著後方墜落。
唐小棠沒有收手,腳掌一踏地面,踩碎週遭十七塊青磚,身體驟然騰空,如飛石般追殺而去,手裡鐵棍直襲她的胸膛。
看著這幕畫面,很多神官執事,驚的不行,面露恐懼之色,紛紛向小漁落地處湧去,一時間,廣場擁擠的人海裡竟拱起了數道潮水。
小漁是趙南海的親女,是觀主最親信的下屬,身份地位特殊,人們哪裡敢讓她受到任何損傷,不知多少道劍凌空飛起,想要攔住唐小棠。
唐小棠神情不變,專注地看著前方飛掠的道門女子,任由那些飛劍斬在自己身上,似乎只是想一棍將對方砸死,一門心思地砸將過去。
嗤嗤嗤嗤,無數聲尖銳的利響,在空中響起,只是瞬間,便至少有七道飛劍,落在了她的身上,割破了那件普通的衣裳。
卻沒有血落下。
身為魔宗聖女,她的身體已被天地元氣焠煉的堅若鋼鐵。
那些道劍再如何鋒利,也只能割破她的肌膚,留下些極細而淡的傷口,劍意入體,讓她唇角滲血,卻無法阻止她的去勢。
鐵棍舉起,成燎天之勢。
鐵棍落下,便要將小漁生生砸死。
小漁落在地上,臉色蒼白,毫無血色,先前湧出的那些紅暈,早被當下的危險逼散,但她的眼睛裡,卻沒有太多懼意。
唐小棠神情寧靜,似乎也猜到會有別的什麼事情將要發生。
果然,有異變發生。
一朵黑色的桃花,忽然在廣場的空中盛放。
那朵黑桃並無實質,純由天地元氣凝結而成,美麗至極,卻不嬌媚,只是一味肅殺,黑色的花瓣裡,散發著湮滅一切的味道,顯得極其強大。
黑色的桃花出現,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唐小棠的目光,更是盡數落在它的上面,因為它正好盛開在她的眼前。
她並不意外,猛然一棍砸下。
從昨日到今晨,道門表現出來的態度很絕然,隨著那道白煙升起,戰爭正式開始,和平不可能回到人間,道門志在必得。
知命上境的南海少女,加上那些道門強者,還有宋國騎兵,陣勢看似強大,但哪裡配得上志在必得四字?
唐小棠知道,西陵神殿必然有真正的強者在旁窺視,她甚至猜到那人是誰。只是時間已經過去了一天一夜,那個人始終未曾出現,這讓她心裡的不安越來越強烈,她做出誓殺小漁的姿態,就是要逼出那人來。
所有的專注,其實根本不在小漁身上。
她等的就是那朵黑色桃花綻放的剎那。
轟的一聲巨響。
黝黑的鐵棍,準確而暴戾地砸在了那朵黑色的桃花上。
無形無質的黑色桃花,應聲而散,瞬間化成無主的天地元氣,向著廣場四周流散而去,如雲如蒸汽一般消失不見。
唐小棠臉色微白,一口鮮血噴將出來。
當鐵棍砸中黑色桃花的瞬間,她便知道自己錯了,所以她敗了。
那個人不是隱藏起來,準備最後的一擊,那個人現在很強大,強大到不需要等待時機,他只是靜靜等著,然後出場戰勝所有人。
唐小棠落在地上,踩碎青磚,右臂微微顫抖,望向某片院牆。
她的胸膛微微起伏,兩根黑色的馬尾辮,在身後微微擺盪。
她的臉色很蒼白,明顯受了重傷。
十餘名神官執事,向著唐小棠攻了過去。
小漁疾掠向前,彎折的道劍,驟然重新筆直,再次一劍刺向她的眼睛。
沒有人能在如此短的時間裡,從如此重的傷勢裡復原。
這是殺死唐小棠最好的機會。
便在這最危險的時刻,唐小棠深深地吸了一口氣。
廣場上的寒風,被她盡數吸入腹內。
那些空氣,在她的肺裡迅猛地燃燒。
有些黯淡的眼神,驟然間回復明亮。
那些傷勢,似乎瞬間便被治好。
鐵棍破風而起,擊中小漁手中的劍。
一聲清脆的鳴響,那柄道劍終於碎了,鐵棍卻沉默堅實如前。
小漁悶哼退後,眼中流露出不可思議的神情。
她想不明白,這名魔宗女子的身體究竟是什麼材料做的,為什麼受了如此重的傷,竟能在如此短的時間裡回復如常!
唐小棠揮棍砸死了從側後方襲來的一名黑衣執事。
她向著那堵院牆走了過去,遇者筋斷骨折,無人能擋。
她要去那裡,誰都攔不住她。
一路行來,鐵棍不知砸死了多少人。
鮮血從天空灑落,滋潤大地。
她在天空與大地之間,一個人向前走著,身影很孤單,四周都是敵人,她沒有幫手,她只有自己,但那也夠了。
她彷彿根本沒有受傷,那朵黑色的桃花,再如何恐怖,也沒能給她留下任何傷害,似乎人間根本沒有誰能夠傷到她。
看著這幕畫面,道門強者和宋國騎兵們,震撼沉默。
便在此時,遠處響起數道淒厲的鳴嘯。
噗的一聲,一枝弩箭,射進了唐小棠的左胸。
弩箭未能入體,鋒利的箭簇刺破了肌膚,不多的血滲出,染紅了衣裳。
但這至少意味著什麼,或者是種安慰。
本已絕望的神官執事精神一振,心想果然沒有不會受傷的人,這個事實,讓他們醒過神來,變得極為興奮。
「她不行了!」
「她的魔功失效了!」
「殺了她!」
清晨的廣場上,到處是神官執事還有宋國騎兵們的喊叫聲,人們彷彿瘋了一般。唐小棠卻是充耳不聞,握著鐵棍,繼續向那堵院牆走去。
不知又有多少人倒在她的身前,她終於走到那堵院牆之前。
悄無聲息地,那堵院牆塌了,磚石悄然落地,如枯葉落在雪面,沒有發出任何聲音,靜寂地令人心悸,就如那道身影。
隆慶站在院牆缺口處,靜靜地看著她。
遠處傳來淒厲的聲音,大地開始輕微地震動,所有的城門同時被打開,數千名隱藏在城郊山林裡的西陵神殿護教騎兵,縱馬而入。
唐小棠聽到了,也知道了,但她只是看著垮掉的院牆缺口,看著站在那裡的那個人,看著他臉上的那道疤,看的異常專注。
她清楚,只要殺死這個人,那麼就算有再多的西陵神殿護教騎兵到來,都沒有意義,如果殺不死對方,那麼就輪到她和她在意的那些人去死。
安靜,廣場忽然變得很安靜。
所有人都看著這邊,陳皮皮如此,便是葉蘇也看著這裡。
然後他看到了院牆後方那堆乾柴堆,那些乾柴已經堆到了一人多高,密密麻麻地很是整齊,上面那個十字架似是熟練的木匠做的。
陳皮皮的臉色變得有些蒼白,葉蘇只是沉默,彷彿看見命運。
隆慶走出院牆缺口,看著唐小棠說道:「你比我想像的更強。」
唐小棠看著他,說道:「你比所有人想像的都要更強。」
忽然間,一道明亮的劍光閃過。
一名劍閣弟子認出隆慶,想著劍閣覆滅便是此人的手筆,想著柳亦青便是被此人帶著道門強者逼死,熱血上湧,悄然便是一劍刺出。
這一劍很決然,帶著必死的信念,所以很強大。
隆慶神情不變,右手自胸前拂過,如長安城香坊裡那些耍戲法的人一般,手裡便多了一朵黑色的桃花,將將迎在那道劍光之前。
這朵黑桃不是天地元氣所凝,有真實形質,似是廉價的絹做的。
那柄劍刺入黑色桃花,桃花瓣瓣震落,而那劍,卻像是受了風霜的花蕊一般,迅速凋零,劍身上塗滿了銹跡,彷彿陳放了數千年。
劍銹而折,那名劍閣弟子的氣息驟然衰敗,滿是憤怒的臉上,多出了很多斑點,彷彿老了很多歲,就此倒地而死。
看著這幕畫面,唐小棠的眼睛瞇了起來,如柳葉般寒。
她發現隆慶已非當年,邪惡的灰眸功法已然大成,便是不需對視,也能奪取其他修行者的精魄修為,強大到了一種恐怖的境地。
知命巔峰還是什麼,對於現在的隆慶來說,沒有太多意義。
唐小棠神情凝重,卻依然不懼,因為恰好,她也是一個可以無視修行境界區隔的強者,只要不逾五境,她都可以試著戰勝對方。
隆慶面無表情說道:「請。」
唐小棠吸氣,胸膛高高聳起,她先前一口吸了廣場上半數的寒風,此時便將剩下的寒風盡數吸進身軀裡,甚至似要把高空的雪雲都吸下來。
空氣在她的身軀裡燃燒,化作無窮無盡的力量。
她微微曲膝。
當年在書院後山,她被余簾逼迫著不停跳瀑布,跳之前,便要曲膝。
她跳了起來。
只不過這一次不是向瀑布下跳去,而是向天空裡跳去。
轟的一聲,無數塊青磚破裂,最中間那幾塊已然碎成齏粉。
院牆前一片塵土飛揚,好些人被迷了眼睛。
唐小棠消失不見。
沒有人知道她去了哪裡。
隆慶沒有閉眼,待塵礫落地後,抬頭望天。
他知道她去了天空之上。
他知道她不會逃走,那麼無論跳的再高,總有落回地面的那一刻。
於是,他就站在原地,平靜地等著。
他看著天空,翹首,以待。
場間所有人,都隨著他的目光向天空望去。
晨光從東面的海上灑過來,雪雲是那樣的白,偶爾露出的天空是那樣的藍,除此之外,再也看不到什麼,沒有人影。
片刻後,天空裡終於出現了一個小黑點。
那是一個人影。
天空裡忽然有尖銳的鳴嘯聲響起,那聲音傳到地面上,震破了宋國王宮裡的琉璃瓦,啞了道殿裡的那口古鐘,驚了林裡無數的眠鳥。
很多人聽到那道鳴嘯,痛苦地捂著耳朵蹲了下來。
那道鳴嘯是磨擦的聲音,是物事與空氣高速摩擦的聲音,那物事必然極為堅硬,不然在這般恐怖的速度下,早就碎裂不見。
很難想像,那是人的身體。
黑點迅速擴大,那是一道身影。
唐小棠的身影。
就像她兄長曾經做過的那樣。
就像她老師曾經做過的那樣。
她,從天空裡跳了下來。
她舉起鐵棍,帶著一道難以想像的力量,砸向隆慶的頭頂。
那道力量,來自天空與大地之間的距離。
沒有人能夠無視這段距離,也應該沒有人能夠無視這道力量。
當那道尖銳的鳴嘯聲到了最大時,唐小棠回到了地面。
她就像顆隕石一般,轟向院牆缺口前的隆慶。
她的皮靴已經開始燃燒,帶著火星,在空中拖出十餘道細細的火線。
下一刻,天空與大地相遇。
地面扭曲變形,那些青磚像蛛網一般裂開,在隆慶的腳下變成無數細小卻威力十足的石礫,伴著淒厲的撕裂聲,四處激射。
院牆旁一顆不知名的冬樹,瞬間被射成木屑,隨風飄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