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片安靜,此時此刻,無論昊天會不會發笑,廣場上聽到這句話的人都陷入了沉思,這話有很多信息,這話莫名地令人沉迷。
葉蘇說的這句話,前面是預言,最後卻是喜不自勝地感慨,他提到了傳說中的永夜,對永夜做出了某種帶著希冀的評說,這很令人不解。
永夜是什麼?在修行界古老的傳說裡,那是冥王入侵所帶來的大災難,隨著桑桑降世,寧缺背著她逃難,夫子在荒原一劍斬金龍,傳說早已被確定是假的,根本就沒有冥王,也沒有冥界,那麼還有永夜嗎?
會有永夜,並且有過永夜,如今的人間還活著經歷過永夜的人,只不過那與冥王無關,只是昊天在這個世界春耕秋作然後冬歇。
對絕大多數人類來說,漫長的永夜很寒冷,很殘酷,對昊天來說,那只是這個世界運行的基本規律,想要這個世界長存不滅,永夜是必須的手段。
新教從本質上來說,是要與昊天爭奪信仰,是在毀滅昊天存在的根源,是道門的掘墓者,那麼葉蘇為什麼會期待永夜的到來?
「你……的永夜,究竟是什麼?」隆慶看著葉蘇問道。
葉蘇靜靜看著他,說道:「永夜就是永夜。」
隆慶說道:「永夜就是黑暗。」
葉蘇說道:「也只有在永夜裡,人們才能真正地睜開雙眼,看到昊天一直不讓他們看到的畫面,那些是真實,我自然為之而喜悅。」
隆慶想了想,說道:「真實是客觀,不依心意而變。」
葉蘇指向身後地平線上那輪紅色的朝陽,說道:「太陽每天都掛在天空裡,落下之後又會再升起來,它可是客觀的?」
隆慶說道:「太陽自然是客觀的。」
葉蘇微笑問道:「那你可曾看過它?」
隆慶正準備應答,忽然皺眉不言,細細想來,他才明白這個問題的真義,生活在地面的人們,每天都能看到太陽,但誰真正的看過它?
所有人都看過太陽,起床後在後院隨意一瞥,正午時以手遮額瞇眼感歎其毒辣,傍晚時坐在亭子裡迎著江風看著落日吟詩。
但它是什麼樣子?清晨和傍晚是紅的,正午是白的,它到底是什麼顏色?除了明亮的光,上面可有圖案?如果沒有,又如何形容它?
如果不能形容,何談看過?
他忽然想起在書院二層樓登山試的夢境裡,看到過的那些畫面,那些畫面裡有葉紅魚,有葉蘇,也有光明。當他跟隨光明橫掃人間,甚至連葉紅魚和葉蘇都殺死以後,整個世界裡便只剩下光明。
就像那輪朝陽一樣。
絕對的光明就是絕對的黑暗,當年在幻境裡,他便意識到了這一點,所以其後在荒原上,他才把最後的勇氣放在北方的黑暗世界裡。
那麼太陽呢?昊天呢?是的,其實都是一樣的道理,太過明亮,太過刺眼,便無法直視,看不到細節,便看不到全部,沒有真相——如葉蘇所言,只有永夜到來的那一天,太陽熄滅後,才會真正被人類看到吧。
隆慶明白了葉蘇這句話的意思,卻不明白這段預言有什麼意義,他瞇著眼睛,看著天邊的朝陽,沉默了會兒,然後搖了搖頭。
沒有意義的事情不需要想太多,他現在要做的事情,是殺死葉蘇,至於那段話是聖人的預言還是瘋子的胡言亂語,同樣沒有意義。
「你馬上就會死去,就算有那一天,你也看不到太陽究竟長什麼模樣,同樣,聽到你這句話的人,也會在隨後的日子裡死去,他們也很難看到。」
隆慶看著葉蘇面無表情說道,隨著他的聲音一道響起的,還有如雷雨般暴烈的密集蹄聲,從城外殺進來的兩千名西陵神殿護教騎兵,終於到了廣場。
珵珵珵珵珵,無數道刺耳的磨擦聲響起,鋒利的長刀,被騎兵們握在了手中,雪般的刀面,反映著新教信徒們惶恐不安的面容。
隆慶舉起右手,隨著他的動作,人群外圍的那些騎兵們舉起長刀,寒刀如田野裡的長草,雜亂卻可怕,將要撕裂所有遇著的血肉。
蹄聲再起,沉重的戰馬,直接將前方的人群衝散,沉悶的撞擊聲裡,不知多少新教信徒,骨斷肉裂,廣場上到處都是慘呼。
鮮血就像洪水一般四處橫流,死亡就像隨處可見的積雪,信徒們驚恐地四處逃散,那些來到廣場的普通民眾,也不幸地被拖入這場悲劇。
沒有人能阻止慘劇的發生。
葉蘇看著這幕畫面,舉起手臂,想要讓人們讓開,卻沒有人能夠看到,他張開嘴,想要說些什麼,卻發不出聲音,就算能,也沒有人能夠聽到。
陳皮皮扶著他,臉色蒼白至極。
十餘名劍閣弟子,已經被衝散,匯入人群之中,與人數遠超己方的敵人艱苦地戰鬥著,就像是與洪流抵抗的礁石,雖然堅強,卻哪裡能夠挽狂瀾?
隆慶站在台下,只要向前再走十步,便能來到葉蘇身前,但他什麼都沒有做,只是沉默地看著葉蘇,讓葉蘇沉默地看著這些畫面。
今天或者不是新教覆滅的開端,但必然是葉蘇的死期,正如寧缺對觀主說的那樣,隆慶很想看看,葉蘇究竟如何成聖。
葉蘇站在朝陽裡,身周的光線折射,帶著神聖的意味,遊記最後一筆落下,他便走上了成聖的道路,天地已然變色。
隆慶很想看看,這天地還能如何變色。
便在這時,天地真的變了顏色。
街巷裡有積雪,民宅上是烏簷,黑白相襯,再加上那些沒有完全凋零的樹葉,便是這座城市最基本的三種顏色,廣場四周也不例外。
只是昨日到今晨,道門兩番屠殺,地面上多了很多血。
然而此時,那些顏色都不見了,白色的殘雪,黑色的瓦簷,青黃色的樹葉,紅色的血污,都變成了單調的黃色,黃沙漫漫。
隆慶神情微變。
因為這次天地變色與葉蘇無關——葉蘇雪山氣海皆廢,聖賢之意在於筆端,在於新教的教義,無法影響真實的戰鬥。
讓殘雪瓦簷冬樹血污盡數變成黃沙的,是另外的一道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