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深冬落了很多場雪,最大的那場雪,沒有落在荒原,也沒有落在燕國成京,而是落在往年相對溫暖的宋國都城——很多人回憶起來,總覺得那是某種預兆,因為那場雪裡發生了很重要的一件事情。
風雪裡,道門燒死了新教創始人葉蘇,這件事情震動了整個人間,在這個過程裡,有很多事情令人極為不解,除了觀主為什麼做出如此冷漠決然的決定,還有便是書院表現的有些遲鈍,完全不像從前。
四師兄背著河山盤千里迢迢趕至宋國,趕上了戰鬥,事實上也是靠著他,陳皮皮唐小棠還有那幾名劍閣弟子才有機會活著逃走,但他沒有辦法改變整個局面,他沒有救下葉蘇,更關鍵的是,他是自己來的。
大師兄也來到了宋國,為此還被酒徒重傷,但他來的太晚,其時白雪飄飄,柴堆已然積雪覆蓋,連焦木灰燼都看不到,哪裡還能救葉蘇?同樣關鍵的是,他也是自己來的,並不代表書院的集體意志。
兩個關鍵在於大師兄和四師兄都是自行其事,他們可以代表書院,卻不能完全代表書院,因為現在負責書院謀劃佈局的是余簾和寧缺。
書院對這件事情沒有任何預案,余簾和寧缺究竟在想什麼?難道真如葉蘇臨死前隆慶說的那樣,他們就是在冷酷地等著葉蘇去死?
寒冷的冬風在陡峭的山峰間穿行,撤軍多時的賀蘭城異常安靜,往年駐紮著萬餘騎兵的營寨早已人去寨空,蒼鷹的鳴嘯顯得很是單調。
扼守東西荒唯一通道的賀蘭城裡還有最後的數百名唐軍,他們在這裡已經堅守了數年時間,如果不是當年唐國在這裡備著大量輜重糧草,這些年又有荒人翻山越嶺暗中支持,他們根本沒有辦法撐到現在。
在城門的最高處,有一道極高極霸氣的身影,蒼鷹從遠處的冰雪峰頂飛來,想要近些看看,發現那道身影有些怪異,比例很不協調。
蒼鷹飛的更近了些,才發現那道身影如此怪異不是因為那人天生特殊,而是因為那本就是兩個人,自然看著有些怪。
唐在城門上看著西方的金帳王庭方向,臉上的神情很漠然,身上的獸皮衣衫在寒風裡獵獵作響,看著就像是一面不倒的血旗。
他是魔宗行走、是荒人部落最強大的男人,以霸道論,在夏侯死後人間根本尋找不到幾個堪做他對手的人,此時卻有人坐在他的頭上。
更準確地說,他肩上有個特別製作的背簍,背簍裡有凳子,有人坐在凳子上,因為唐很高,所以那人顯得高高在上。
坐在他頭上的是位少女,少女容顏清稚,看著約十二三歲,一雙烏黑的馬尾辮在背簍外的寒風裡輕輕擺盪,很是可愛。
數年前在長安,少女跳到天空裡斬斷一道彩虹,然後抱著李慢慢跳了下來,摔斷了雙腿,從那之後她便懶得走路,最早的時候只愛坐輪椅,到了荒原便開始坐在唐的身上,哪怕現在傷基本好了,也不肯下來。
她說這樣顯得自己比較威猛,從很多年前變成小姑娘的那天開始,她就覺得最大的遺憾不是每個月的麻煩事,而是不夠威猛。
對於少女特殊的喜好,唐沒有任何意見,也不敢有任何意見,因為她是當代魔宗宗主,也是書院三師姐余簾,是他的老師。
如過去數年那樣,唐背著余簾在荒原上到處行走,今天來賀蘭城,是因為她想看看賀蘭城那邊,看看金帳王庭在做什麼。
東荒左帳王庭裡的祭司,還有神殿派過來的那些強者,在這幾年裡,已經基本上被她和唐殺光了,隆慶那些忠心的部屬,更是最早死完。
這件事情聽上去很簡單,細細想來,卻極恐怖。
她和唐只是兩個人,眼看著卻要生生毀掉一個部落——那個部落統治的疆域人口實際上和國家沒有任何區別,有數萬精騎,有道門源源不斷的援助,有無數洞玄境以至知命的強者,但就這樣被他們滅了。
寧缺以前背著桑桑逃亡的時候,總有種一人對抗全世界的熱血感覺,而余簾和唐做的事情,是真正的兩個人毀掉一個世界。
過些天,待她把東荒上最後的強者殺光,荒人部落的戰士便會集體南下,無論駐在燕國的一千多名西陵神殿護教騎兵會不會北上,相信左帳王庭這個名詞在人間不會再存在更多時間,以後只能在故紙堆裡尋找。
對此余簾很有信心,她認為這是理所當然的事情,便是連信心也不屑於展示,但她清楚金帳王庭不會眼睜睜看著這幕畫面發生,那麼單于究竟會做些什麼?那個國師和十三祭司又為她準備了怎樣的禮物?
荒原上的雪昨夜便停了,渭城處的雪停了,賀蘭城處的雪也停了,被雪洗了好些天的空氣異常乾淨,她站起身來,望向極遙遠的西方。
賀蘭城門極高,在兩面峭壁之間,唐的身軀很高大,她在背簍裡站起,自然更高,但她還不滿意,踩在凳子上的腳踮了起來,模樣有趣。
「我不想等了,我總覺得那邊有動靜。」
風拂著髮絲,在稚嫩的小臉上亂動,有些癢,有些惱火,她用小手掌胡亂抹了兩下,嚷道:「我要過去看看。」
她在背簍裡亂動,唐的身軀有些不穩,扶著簍底說道:「金帳王庭過不了賀蘭城,想要保住左帳的最後火種,只能用別的方法。」
余簾想到某種可能,然後知道那不是可能,而是肯定會發生的事情,說道:「他們要南下,通知部落,我們也要南下。」
說這句話的時候,她的聲音裡沒有任何情緒,只是小姑娘的聲音本就稚嫩,所以聽上去就像是小女生想要學大人那樣嚴肅地交談,很好笑。
這些年唐習慣了這種聲音,如鐵般的雙眉依然難以抑止地顫抖了一下,說道:「金帳王庭會有準備,或者我們也應該準備一下。」
「我說過我很好奇他們給我準備的禮物是什麼。」
余簾的小臉上沒有表情,說道:「那個小奴隸聽說是桑桑留給人間的禮物,我是寧缺的師姐,代他去拆,不滿意便退貨。」
「中原的事情真的不需要擔心嗎?」
唐想起那位曾經與自己齊名的道門行走,有些不安。
「觀主不是熊初墨那種白癡,殺死葉蘇對道門毫無意義,他怎麼會去做?道門現在最好的應對方式,也是唯一的應對方式就是等待。」
余簾說道:「如果在新教影響昊天信仰根基之前,神國裡昊天與老師的戰鬥分出勝負,他們的等待或者說賭博便贏了。」
新教是信仰,有書院和唐國的庇護,這信仰很難被完全毀滅,道門給予的壓力越大,甚至越有可能幫助新教壯大。
書院如果想要在這場戰爭裡搶得先機,需要在神國裡那場戰爭分出勝負之前,全力幫助新教壯大,以此削弱昊天的力量。
相對而言,道門的局面看似極好,實際上很被動,做與不做都是錯,如余簾所言,只能平靜或者說無奈地等待,主動權在書院的手中。
這便是為什麼寧缺要與這個世界談談,因為他有談話的資格,他有讓道門、讓觀主被自己說服的信心,余簾亦作如是想法。
就在這時,駐守賀蘭城的唐軍帶來了一個消息。
唐國當年耗費巨大資源,在賀蘭城修建了一座傳送陣,只能傳送極簡單的消息,輕易絕對不會啟動,數十年來,只啟動過寥寥數次。
最近一次是先帝病逝的消息,而今天傳送陣又啟動了,同樣也是一個死訊,一個很壞的消息,一個余簾沒有想到的消息。
「葉蘇死了。」
收到這個死訊,唐想起過去二十年裡的那些畫面,想起當年荒原上那株樹,想起那個說邪魔呵外道的驕傲背劍少年,沉默了很長時間。
余簾也沉默了很長時間。
這裡的「很長時間」真的很長,從收到死訊開始,她便在寒風裡沉默,一直到日頭西移,暮色佔據西方整個視野,才結束。
賀蘭城某處傳來白色的炊煙。
她看著那道炊煙說道:「壞消息,也可能是好消息。」
整整數個時辰的時間,她沒有感慨,更沒有感傷,一直在沉默裡反思,在沉默裡計算,計算葉蘇的死,會對人間的局勢造成怎樣的影響。
最終她計算的結果是,影響應該偏向書院希望的那方面。
所以她說,葉蘇的死訊也可能是好消息,就像那道裊裊升起的炊煙,看著有些寂寥,實際上背後隱藏的是活著需要的煙火味道。
余簾的表現很冷酷,是的,她本來就是冷酷的人,隆慶才會說她和寧缺一直等著葉蘇去死——那不是她的計劃,但既然葉蘇死了,她可以接受——這不是最重要的事情。
她在寒風裡沉默了整整半天,從正午直到暮色染紅天邊,除了思考葉死之死帶來的動盪,更是想明白那件真正重要的事情。
陳某究竟是怎麼想的?
她對唐說,她和寧缺肯定觀主不會對葉蘇動手,結果證明她和寧缺想錯了,這個錯誤裡肯定隱藏著極大的問題。
「不弄清楚他的想法,我不舒服。」
余簾向城下走去,將滿天暮色扔在身後,同時也把金帳王庭扔到了身後,與她擔憂的事情比起來,那些事情根本不值一提。
……
……
賀蘭城傳送陣的另一頭在大唐皇宮,余簾在賀蘭城收到葉蘇的死訊,皇宮裡的人們自然更早知道這個消息,氣氛異常壓抑。
李漁的臉色有些白,不知道是這幾年少見陽光,還是別的什麼原因,神情還算寧靜,但緊握著椅子的手,顯得有些不安。
事實上不止不安,她這時候很緊張,甚至恐懼,但她是監國的公主,她要給皇帝陛下做出榜樣,所以她能流露出太多情緒。
少年皇帝年齡漸長,明年便會正式登基親自處理國政,被大先生親自教育,無論德行還是能力他都表現的極為優秀,但畢竟還是少年人,今日遇著從未遇著的境況,想著數年前那場大戰,難免有些害怕。
曾靜大學士站在階前,說道:「萬乘之君,哪怕天地變色,山摧河斷,也要面不改色,這是為君者要給臣民做的表率。」
少年皇帝有些緊張地看了眼李漁,說道:「朕明白……只是有些擔心,十三師叔能不能攔住那人。」
曾靜大學士厲聲喝道:「攔不住那又如何?當年那人又不是沒進過長安城,楚老太君推滿府婦孺橫刀於朱雀大道,朝老太爺攜朋呼伴痛罵其於寒雪之中,長安百姓扔磚的扔磚,揮刀的揮刀,可曾有一人懼過?」
李漁走到陛下身旁,握住他的手,溫言說道:「可還怕?」
少年皇帝被曾靜大學士的話說的頰生紅暈,勇氣膽魄大增,反握住她的手,說道:「不怕!就算那人進了皇宮,我也不怕。」
殿上的君臣們很緊張,四處戒備森嚴,宮門卻沒有關,大唐皇宮的正門大敞,似準備歡迎遠來的客人。
滿朝文武連著長安城裡的普通百姓,都在準備著戰鬥,如臨大敵的模樣,自然不是因為葉蘇的死訊,而是因為別的事情。
……
……
從昨夜到今晨,鐵箭始終沒有在宋國都城出現,那片廣場上只有黃沙飛舞、雪花飄落,卻沒有淒厲的箭嘯聲響起。
寧缺在哪裡?寧缺在做什麼?
傳說中的元十三箭,要進行無視距離的超遠狙擊,確實需要很多嚴苛的條件,但那些條件,其實在這段時間裡都得到了滿足。
無論是隆慶手裡的天書沙字卷,還是葉蘇借來的信仰之力,或是四師兄帶去的河山盤,都已經照亮了那處的天地元氣,替鐵箭指明了方向。
唐小棠從天空裡跳下來的那一刻,隆慶在意識的海洋裡,明亮的就像是一朵金花,就像多年前在天棄山雪崖裡那樣——當年他一箭把隆慶射的不知生死,成了個廢人,今天他為什麼始終沒有射?
難道真如隆慶所說,他在等著葉蘇去死,所以一直挽弓不發?
長安城落了數日雪,昨夜也沒有停,飄飄灑灑地落下,在城牆上積的很厚,落在衣服上積著,甚至落在臉上的雪花也積了起來。
寧缺的眉染著雪,變成白色,因為他的身體很寒冷,而身體之所以寒冷,是因為心寒,因為他把所有的精神都放在了別的地方。
他的左手緊握著黝黑的鐵弓,弓身彎到了極致,很像夜裡那輪明月,弓弦繃的極緊,深入右手的三指間,看著有些可怕。
他一直保持著挽弓待射的姿式,從昨夜到今晨,始終沒有變過,他就像是無知無識的雕像,或者因為這樣,眉間的雪才積得起來。
有雪落在肩上,被體溫融化,又被寒風重新凍凝變成冰,反射著東方的晨光,閃閃亮亮的像是燒融後的沙礫——美麗的琉璃。
一夜時間過去,鐵弓未動。
他昨夜看到了西陵神殿的異常明亮。今晨,東方海畔變得極其明亮。然後,他在天地間看到了兩道流光,那是大師兄和酒徒。
他在長安觀天下,足不出城,卻知天下事,他知道從昨夜到清晨,人間發生了很多大事,很多強者在慘烈的廝殺。
但他沒有鬆開弓弦。
一箭不發,不是因為他在猶豫要不要救葉蘇,他冷酷卻不是蓮生,他可以看著葉蘇去死,但他不會看著葉蘇被人殺死。
晨光照耀著他的臉,他感知到東海畔應該正在發生什麼事情,他不願意看到的事情,可他沒有辦法鬆開弓弦,射出鐵箭。
黑髮被束的極緊,在寒冷的晨風裡熱氣蒸騰,那些是發裡的汗,他握著鐵弓,看著箭前,汗水溢出髮際,淌到臉上,將眉間的雪融化。
鐵箭始終沒有離開弓弦,是因為箭前有人。從昨夜到清晨,他一直瞄準著那個人——別處發生的事情,他實在沒有辦法去理會。
那個人對寧缺來說,是最恐怖的對手,也是最甜美的誘餌,因為恐懼,他必須始終瞄準他,因為想射死對方,他也必須始終瞄準他。
長安城牆前是一片白雪。
雪地裡有一個青衣道人。
寧缺的鐵箭,從昨夜到此時,一直瞄準著他。
青衣道人背著雙手,神情寧靜,似根本不在意被鐵箭瞄準。
元十三箭乃是傳說中的大殺器,驕傲的蠻族少年強者阿打不敢擅動,酒徒曾被嚇出一身冷汗,青衣道人卻毫不在意。
風雪裡,他青衣飄飄。
飄飄若仙。
仙風一如當年。
當年,他以一人戰長安。
今日,他飄然下桃山,再至長安。
他在城前的風雪裡停留了一夜,寧缺挽弓一夜,一夜時間過去,清晨到來,城牆上的火把逐次熄滅,他還明亮著。
他就像火把,吸引著寧缺的視線,鎖死了他的鐵箭和精神,他讓寧缺即便看到整個世界,也無能為力。
因為他是道門第一人。
千年以來,道門第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