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缺看著街道,街道兩旁的建築還是當年他在這裡時的那些建築,都是用黃土夯成的,被風吹的久了便酥了,便變成了黃沙。
當年他在客棧裡與人劃淫蕩拳,桑桑當裁判,主僕二人一起贏銀子,然後他們走出客棧,他背著雙手行走,桑桑提著酒壺和燒雞跟在後面,走的很是吃力,那時候二人腳下踩著的便是這種黃沙。
時隔多年,客棧殘破,故人不見,黃沙已然成血——寧缺現在靴下踩著的便是血,是敵人的血,但曾經有很多故人的血。
難免有些懷念。
此時此刻不是憶當年的時刻,無論誰來看,這句話出現的時機都很莫名其妙,和當前這場大戰的氣氛非常不協調,以至於阿打的臉色變得極其難看。
他覺得寧缺是在刻意羞辱自己。
他收斂心神,輕吐濁氣,腳踩道石,進身便是一拳向前擊出。
很簡單的招式,甚至談不上招式。
然而在簡單裡,卻有極致的力量,於是速度也到了極致。
街道上響出一聲輕爆,那是空氣被迅速擠開的後果。
阿打的拳頭,就像是一道箭般,打到了寧缺的眼前。
就像他說的那樣,他很擅長打,很能打,這樣簡單的一拳,卻是那樣的磅礡,帶著草原特有的粗勵味道,竟有了些柳白大河一劍的感覺。
換成別的修行強者,面對這樣的一個拳頭,大概都會選擇暫避,因為修行者最脆弱的便是他們的身軀,要和修行明宗功法、納天地於身軀內、力大無窮的敵人對戰,首先要做的事情,便是拉開與對方之間的距離。
但寧缺沒有退。
阿打知道寧缺不會退,他知道寧缺早已入魔,身體同樣強大。
寧缺有足夠的實力——無論力量還是身軀的強度——硬接這個拳頭。
阿打等的就是那一刻,他要營造的就是硬碰硬的環境,因為他有無數的後手,無數的強硬手段,就需要有一個承接面來提供支撐。
就像草原春夏之交時那些恐怖的沙塵暴,穿行在空曠的原野間時並不如何可怕,只要保持距離,甚至能夠把那些畫面看成罕見的美景,但如何有人或事物處於那些沙塵暴中,開始承接其間的力量,便會瞬間被擊的千瘡百孔,殘破不堪。
阿打的拳,他修行的法門,便是沙塵暴。
只要寧缺不退,只要寧缺硬接,這場沙塵暴,便會吞噬他。
然而出乎他意料的是,寧缺果然沒有選擇閃避或是退後,卻也沒有用魔宗手段硬接,如果從正面來看,他似乎……什麼都沒有做。
寧缺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鐵弓依然在肩,鐵刀依然在背後,他甚至背著雙手,看上去對這個馬上便要到來的拳頭毫不在意。
沒有人能真的毫不在意,那拳頭屬於阿打,帶著昊天留給草原的神威。
寧缺事實上已經做出了自己的應對,只是阿打沒有看到。
他背在身後的雙手已經散開,右手迅速地在空中寫了一個字。
當那個潦草的字寫完,他的臉色變得蒼白了數分,同時,一道難以想像的雄渾的念力,從他的身體散發而出,來到天地間。
渭城的天地元氣正在快速灌注到阿打體內,忽然間變得凝滯起來。
瞬間後,那些天地元氣彷彿聽到某種命令,開始瘋狂地凝聚成形。
狂暴的風沙,在街道上穿行,迷了所有人的視線。
寧缺寫了一個字,那個字自然就是符。
沙塵暴確實來了,但不是阿打的,而是他的。
無數黃沙自地面、自牆壁、自客棧無人問津的桌椅間飛起,以超越想像的速度來到街道上,來到阿打的拳頭前。
一縷黃沙便是一根繫帶,裡面附著數量驚人的天地元氣。
數百縷黃沙,起於渭城街道建築間,聽從寧缺的命令,落在阿打的拳頭上,變成一根一根的繫帶,彷彿給他的拳頭纏上了無數層紗布。
陳舊的、帶著膿液痕跡的、黃色的紗布。
寧缺用的是「縛」字符。
渭城的黃沙,都是他的符意。
阿打瞬間覺得自己的拳頭,狠狠地砸中一片沙漠,那片沙漠深不見底,下面更是在隱隱流動,恐怖的巨力正在撕扯著自己的手。
撕扯帶來痛楚,他並不畏懼,反而更加清醒。
他低吼一聲,拳頭鬆開,五指像五把彎刀一樣斬出,憑藉著強大無匹的力量,竟是直接割破了縛在拳上的無數層黃沙!
寧缺看著黃沙漸破,神情不變,抬起右手寫了數道筆畫。
很明顯,他的這個字很簡單。
阿打第一拳的拳勢已終。
他強行掙破縛字符,獲得自由後,第一時間,再次向前重重踏出一步。
一步踩在地面,藉著天地的力量,他再起拳勢。
依然是簡簡單單的一拳,轟向寧缺的面門。
他追求的很簡單,想要的也很簡單,他沒有奢望這一拳便能把寧缺擊敗,甚至沒想過能夠傷到對方,他只希望寧缺能夠硬接。
只要寧缺選擇硬接,他便有辦法。
寧缺依然沒硬接,接住阿打第二拳的,是他寫的第二道符。
寫這道符時,他看著的不是阿打的拳頭,還是渭城的街道。
渭城是座軍寨,是座真正的小城,能夠容納的人很少,建築也並不多,真正的主街只有四條,橫豎各兩條。
如果從天空望下去,渭城的主街正好構成一個字。
「井」
這很巧。
顏瑟大師最強大的符便是「井」字符,寧缺學會的第一個神符也是「井」字符。
這也很巧。
寧缺看著渭城的街道,寫出了那個很簡單的「井」字符。
這道符,當年在長安城北的無名山上,曾經切割開了空間,讓衛光明老人天啟喚來的無限光明,都變成了鏡中裡的斷片。
可以想像,這道井字符究竟強大到了什麼程度。
阿打被春雨洗體清魂,對天地元氣的變化敏銳到了極點,他雖然不通符道,卻瞬間便感知到了天地間的變化,臉色頓時劇變。
面對如此恐怖而凌厲的符意,他哪裡還敢繼續出拳。
一聲暴喝響徹街道。
他極艱難地收步,將酒館前的街道盡數踏碎,把積蓄的力量盡數回贈大地,方才能夠收回雙拳,然後死死地掩在了自己的臉前!
今日的寧缺,或者在對符道的認知上與師傅顏瑟還有些細微的差距,但要說到符道修為的深度,卻早已走到了相同的地方。
即便是衛光明那樣的強者,也要在逾過五境的前提下,才能擋住這道井字符,阿打的魔宗修行境界,即便已經等同於五境巔峰,此時也只能先求自保。
自保,只能用自己的身體來保住自己的生命,此時此刻的渭城裡,再沒有任何事物比他的身體更值得他信任,更強大。
長街上狂風飛舞,黃沙滿天,阿打的身影漸要被吞噬,彷彿隨時都會倒下,卻始終沒有倒下,他的雙拳竟擋住了絕大多數的符意!不愧是昊天賜給草原的禮物,他的身體強度果然已經超出了普通魔宗強者的範疇!
不知道過了多長時間,井字符的符意以及喚來的無窮天地元氣終於漸漸消散在天地間,黃沙也漸漸落下,狂風不在。
阿打緩緩鬆開雙拳,重新望向寧缺。
他的身體上面佈滿了恐怖的傷口,無數的鮮血就像瀑布一般流淌著,他最強硬的雙拳上面更是已經白骨嶙峋,看著令人膽寒。
最關鍵的是,他頸上掛著的那串骨鏈,都已經變成了碎末。
他最驕傲自信的身軀,殘破不堪,他最後的保命物,已經被風吹散。
但他畢竟還活著,只要活著,便能勝利。
「我本以為你自囚長安多年,早就失去了戰鬥的勇氣和殺人的本事,沒有想到,你還會這麼多東西,看來我終究還是低估了書院。」
阿打盯著寧缺,臉上的稚氣早已被鮮血塗成暴戾與殘忍,他的眼眸裡散著狼一般的寒光,以及無窮無盡的殺意。
「可惜的是,你還是沒能殺死我……我雖然不知道你是如何看穿我的修行法門,始終不肯硬接我的拳,但我更想知道,如此強大的符都沒能殺死我,除了硬接我的拳,你還能做些什麼?」
阿打此時的形容很是淒慘,但他的語氣卻像是真正的勝利者,他看著寧缺,毫不掩飾自己的殺意與輕蔑,就像看著將死的老獸。
寧缺靜靜看著他,說道:「我還可以殺死你。」
阿打咧開嘴,笑意很殘忍,說道:「這個人間或者曾經是屬於你們這些人的,但最終一定是會屬於我們的,因為我們更年輕。」
說完這句話,他再次舉起自己的拳頭。
他的拳頭上流著血,陰雲下,森然的白骨顯得格外恐怖。
他把自己所有的力量,都聚集到了這個拳頭上。
寧缺伸出右手,在渭城的街道上再次寫出一個字。
這個字更簡單,比「井」字還要簡單,只有一半的筆畫。
井字的一半,只能是個「二」字。
他寫了一個「二」字符。
……
……
兩道難以想像的強大符意,驟然間籠罩了整座渭城。
甚至傳到了渭城外。
酒館只剩半截的招牌,忽然向街道中間蕩去,懸在空中不肯落下,看著就像一把刀,某座小院的院牆忽然間破出一個洞,一把藏了很多年的獵刀,從裡面探出半截刀身,彷彿想要重新看看這個陌生的世界。
渭城外那些正在撤離的草原騎兵,忽然發現彎刀開始在鞘中不停碰撞,想要離開,而正在準備追擊的唐軍,則發現自己很想抽刀殺敵。
兩道符意,俱是刀意。
阿打的臉色變得異常難看,因為他聞到了死亡的味道,他根本想不到寧缺還有更強大的手段,更想不到自己竟連辯清那是符意還是刀意都做不到!
他發出一聲憤怒而不甘的嘯聲,再次被迫收拳,暴發身軀裡存貯的天地氣息,向著街道後方狂退,只求能夠離開這兩道符意的範圍。
然而,寧缺的二字符已經籠罩整座渭城,他哪裡逃得出去?
狂風再作,阿打發出痛苦而惘然的呼喝,身上的衣衫片片碎裂,緊接著肌膚也開始碎裂,剛剛停止的鮮血再次狂暴地湧出他的身體。
他不再後掠,以拳掩面,在狂風裡苦苦支撐著。
寧缺終於動了,向前掠去。
……
……
渭城外,國師看著陰雲下那卷如龍的黑風,看著那處的沙,感知著那處的凌厲符意,神情不變,眼眸裡卻流露出深深的擔憂與警惕。
看著那處奇異的天象,那些草原騎兵的臉色更加難看,忽然人們聽著渭城裡響起一道雷聲,然後瞬間又響起了無數道雷聲。
國師收回目光,重新坐回馬車裡。
……
……
風靜沙落,那朵黑雲也消散無蹤,陽光重新落到渭城的街道建築上,碧藍的天空重新回到人們的視野裡,寧靜喜人。
渭城最直也是最長的那條街道上,多了個坑。
阿打躺在坑底,渾身是血,到處是刺出身體的骨茬,已經奄奄一息,看著異常淒慘,如果沒有昊天的賜福,或者早已死去。
寧缺緩緩直起身體,胸膛微微起伏,右手微微顫抖,臉色微顯蒼白,神情卻平靜如前,就像沒有在數剎之間,轟出了三百拳。
先前城外所有人聽到的連綿不絕的雷聲,便是他的拳頭落在阿打身上的聲音。
他的臉色有些蒼白,與耗去的力量無關,而是因為連續寫了三道神符,即便以他無比雄渾的念力,也覺得有些辛苦。
阿打痛苦地咳了兩聲,血水溢出唇角,他艱難地轉頭,望向寧缺,眼眸裡滿是惘然不解與恐懼,或者為了掩飾這種情緒,最後變成某種輕蔑。
他很不甘心,因為他還有很多手段沒有施展出來,所以他用眼神去嘲諷寧缺,到最後你還是不敢硬接我的拳頭。
寧缺沒有說話。他不是不敢硬接這名草原少年的拳頭,而是不需要硬接,不屑去接,就像此時,他不是不能解釋,只是不屑解釋。
他想解釋的是另外一件事。
「你說你很能打,我便把你活活打死。」
他看著將死的阿打說道:「我知道這樣很殘忍,但你們這些蠻人本來就沒有殘忍這個詞,所以無所謂,我只是想讓你那些還活著的同胞更害怕一些。」
是的,很多人這時候正在害怕,恐懼到渾身顫慄。
城外的那些草原騎兵,顫慄地拚命抽著馬鞭,想要逃離這裡,越快越好,越遠越好,以至於紀律森嚴的朵兒騎的陣形都有些混亂。
城裡的那些草原騎兵,則是顫慄地不敢動作,先前風沙裡如雷般的拳落人體聲,早已讓他們鬆開韁繩,驚恐地摀住了耳朵。
沒有人會想到這場戰鬥會有這樣的結局。
在那些草原騎兵心裡,阿打是長生天賜給草原的禮物,是永遠不敗的勇士,怎麼可能被那個唐軍打的像狗一般淒涼。
國師和單于清楚書院的強大,他們不認為阿打能夠戰勝寧缺,但總以為他能夠攔阻對方片刻,甚至還有可能尋找到機會離開。
誰能想到,寧缺竟是勝的如此輕描淡寫,理所當然。
阿打自己先前也說過,寧缺的鐵箭失去最大的威能,那麼還能怎麼辦?
他確實很強,但他忘記了一件很重要的事情。
他只記得寧缺的鐵箭能夠威震人間,只記得寧缺入魔後,卻忘了寧缺開始修行之後,最開始修的不是劍、不是魔、不是念力,而是符。
寧缺真正的身份,從來都是位符師。
他現在是位神符師。
自桃山光明祭後,他已經很久沒有用過符,以至於很多人都忘了他這個身份,但他就是神符師,繼顏瑟和王書聖之後,人間最強大的兩名神符師之一。
符師,同等境界無敵。
神符師,五境以下可稱無敵。
除非遇到柳白、君陌、葉蘇這種不以常理論的真正天才。
真正的天才其實與「天」無關,天賦也並不是由上天賦予,而是靠自己苦修、憑絕世才華、無上意志自行獲得,一旦擁有便不可能失去。
阿打的修行天賦、他的所有都來自昊天的賜予。
所以他不是真正的天才。
那麼只要他還在五境之內——哪怕在短短一年時間裡,便把魔宗功法修至大成,以修行界普遍標準看,已至五境巔峰……他依然不可能是神符師的對手。
不知道是不是臨死之前,阿打終於想明白了些什麼,他的眼神迅速變得黯淡起來,黯淡的深處有不甘,有悲傷,有憤怒,有絕望。
因為在這場戰鬥裡,他和寧缺之間的差距太大,大到完全無法拉近,大到令人絕望,就算再來一遍,他也看不到任何勝利的可能。
「為什麼……」
臨死前的迴光返照,讓他說出話來。他茫然地看著碧藍的天空,喃喃說道:「為什麼……為什麼……」
到最後時刻,依然困擾著這名草原少年,讓他的靈魂無法安息的問題,已經與修行境界無關,只與信仰有關。
阿打很驕傲自信,因為他堅信自己是昊天賜予草原的禮物,他堅信自己的強大其來有自,他堅信自己永遠不會失敗。
他的失敗,豈不是意味著昊天的失敗?
這是不可能發生的事情。
然而,在這個男人面前,這件事情就這麼理所當然的發生了。
這,究竟是為什麼?
「這是我的城市。」
寧缺看著他說道:「我離開長安,但來到的依然是我的城市,沒有人能在長安戰勝我,也沒有人能在這裡戰勝我。」
阿打痛苦地搖搖頭,喘息著說道:「可是長生天……」
「都說你和橫木是她送給人間的禮物……家裡的銀錢雖然向來都是她在管,但她送出你們這些禮物之前,沒有經過我同意。」
寧缺沉默片刻,然後說道:「既然現在她暫時不在,我想收回這些禮物,也是很應該的事情,想來她也不好意思反對才是。」
直到此時阿打才明白,開戰前寧缺說看在「她」的份上留自己一條全屍裡的那個「她」是誰,他的眼神變得極為惘然,然後絕望而痛苦地無聲哭泣起來。最後,他閉上了眼睛,再也看不到那片天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