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九章 盛宴(一)

雲深霧重,只聞其聲,不見其人,正是交心談話、回顧人生、各自感慨的好時刻,不說就此泯了恩仇,至少也應該惺惺相惜,有些帶著文藝氣息吁噓一陣,然後才會正衣冠,以劍相向,以平等的姿態完成一生的廝殺。

誰能想到寧缺忽然出手,出手便是最強的鐵箭,在這樣美妙的時刻,用的是最無恥的偷襲手段,如果有觀眾,想必會因為他的無恥而驚歎。

嗡的一聲輕響,來自鐵弓穩定如山的弦,鐵箭破空而去,轉瞬消失不見,隱在雲霧裡的河流嘩嘩作響,雲間出現一道清晰而恐怖的箭洞。

箭洞之前是對岸,空無一人,沒有任何聲音響起,那道鐵箭直接掠過對岸的淺丘,飛到了遙遠至極的地方,或者落進了風暴海裡。

寧缺冷靜甚至可以說冷血的偷襲,沒有任何收穫,因為他今天的敵人是最瞭解他的人,知道他的無恥與冷酷,必然不會給他這種機會。

只是依然有些不解之處。隆慶一直在那裡說話,寧缺一直盯著聲音起處,他如何確定寧缺什麼時候發箭,從而提前避開?

箭洞漸漸消失,被挾持著的天地元氣向四面散流,捲來無數絮般的微風,萬絮微風合在一處亦成狂流,呼嘯聲裡,雲霧漸散。

看著漸漸清晰的對岸,寧缺的神情變得很凝重。

河對岸出現了很多人,密密麻麻就像石間藏著的幽靈,這些人身上流露出強大的氣息,眼眸灰暗冷幽,數百道目光冷冷地看著他,畫面極其詭異而恐怖。

這些跟隨隆慶的修行強者們,此時很像飢餓了很多年的狼群。

寧缺看到了隆慶。

那個前一刻還靜靜說著不服、讓所有人都以為他會謀求與寧缺公平對等一戰的人,此時正站在數百名修行強者的最後方,很是謹慎、極度危險,就像他身上流出的氣息,給人一種難以言明的複雜的感覺。

鐵箭落空,卻像是一道信號,戰鬥就此開始。

數百名修行強者,在震天的殺聲裡,衝進了湍包的怒河中,已至上游的河水不深,剛剛沒膝,一時間,水花亂濺,聲勢極為駭人。

寧缺沒有抽出鐵刀,而是握著鐵弓一端,沉默地等待著。

最快來臨的自然是飛劍,數柄閃爍著異彩的道劍,破開微寒的空氣和殘餘的霧絲,嗤嗤聲響裡,刺向他的身體。

寧缺沒有看這些道劍,只是盯著人群後方,漸要向山林深處退去的隆慶,當那數柄道劍在他的眼瞳上留下數抹亮痕時,他也沒有眨一下眼。

數柄道劍幾乎不分先後刺中他的身體。

喀喀數聲很怪異的聲響在岸邊響起。

那聲音很大,甚至在某個瞬間裡,掩蓋了憤怒湍急的河水聲,那聲音就像是有個孩子拿著一把鈍刀試圖將薰了整整十年的臘豬蹄斫開,卻只能徒勞地看著刀鋒在堅韌的表面滑過,留不下任何痕跡。

鋒利的道劍,根本無法刺破他的皮膚。

瞬間接觸,寧缺用昊天神輝燒灼斷了這數柄道劍與劍師之間的聯繫。伴著那些怪異的聲響,道劍變彎,然後像廢鐵一樣落地。

他向前走去,忽然看見,霧散後的山谷那頭,竟是一道懸崖,崖下是一片碧藍的腰子海,看著極為眼熟,彷彿他曾經去過那裡——是的,他曾經去過那裡,那裡是他和莫山山及墨池苑姑娘們初次相遇的地方。

他忽然有些想她。

自從桑桑離開人間之後,他已經很久沒有想她以及人間其餘的那些姑娘們,但今天雲消霧散現碧湖之後的這瞬間,他忽然有些想了。

他自己也不明白為什麼。

或者是因為他沒有把握戰勝隆慶,哪怕離開河岸?雖說青山處處皆可葬骨,但若死在這裡,也算不錯,所以可以稍稍回顧一下。

那些踏河來攻的修行強者,都是道門真正的高手,跟隨著隆慶在東荒燕國廝殺多年,戰意心志皆不尋常,此時見著寧缺的身體堅若鋼鐵,竟能完全無視道劍的切割,也未讓他們生出任何恐懼,也沒能讓他們的腳步放緩片刻。

憤怒的河水被腳步踏碎,數百名道門強者來從彼岸來到此岸,他們召回在空中瀟灑飛舞的道劍,緊握在手裡,刺向寧缺的身體。

這便是軻浩然、柳白教給世間所有修行者的道理——本命劍與自己越近越好,如此聯繫才真正緊密。自己要離敵人越近越好,如此方能無視所有防禦。

一名穿著皮甲的中年男子,握著劍,神情漠然躍至寧缺身前的半空中,毫無花俏地一劍當頭劈下,劍速太快,竟是連撕裂的空氣都來不及發出聲音。

這劍有些意思,很強大。

寧缺再如何強大,也不可能完全無視這樣的劍。

他看著那名中年男子覺得有些眼熟,想起來,這是當年葉紅魚逐出裁決神殿的一名騎兵統領,也正是後來令人間畏懼的所謂墮落統領之一。

寧缺直接舉起鐵弓,左手握緊弓臂,右手行雲流水般落在弦上,隨意一拉,便是嗡的一聲輕響,弓弦輕振回位。

那名騎兵統領不解,因為鐵弓上沒有箭,如何殺人?

下一刻,騎兵統領的臉色變得極度蒼白,灰暗的眼眸裡閃過一抹亮光,暴喝聲裡,回劍護在了身前,因為他感受到了殺意。

鐵弓的弦上沒有箭,但有殺意。

寧缺松弦,便有一道凌厲的殺意,破空而去。

嗤的一聲輕響,那名騎兵統領手裡的劍身上,出現了一道清晰的蝕痕,啪的一聲從中斷裂,緊接著,他的手腕上也出現了一道細細的血線。

彷彿熟透的果實脫離枝頭,騎兵統領的手落到了地上。

寧缺舉起鐵弓,將一名自側方偷襲的修行者砸翻在地,毫不停頓地再次拉開弓弦,對著剛剛落地的那面騎兵統領松弦。

嗡的一聲輕響,有人在彈琴。

那名騎兵統領的身上多出了一道血線。

那道血線從左肩處一直畫到肋下,深刻至極。

下一刻,他的上半截身體從下半截身體上滑落,就像傾倒的山。

湍急暴烈的河流兩岸,在這一瞬間,安靜了片刻。

《將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