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前大師兄來了,寧缺毫不猶豫離開,因為他要帶重傷的桑桑走。這時候,他毫不猶豫地回來,不是反覆,雖然他時常說自己是小人。那是因為他知道大師兄即將面臨絕境。在這種情況下,他不得不回。不然即便回了長安,直至最後贏了這場戰爭,平了眾生願,師兄卻不在了,他又如何能夠安心地看那個人間?
只是他沒有想到自己依然回來的晚了,他沒有聽到觀主說的那句話,自然沒有想到那句話對酒徒的意義,他也沒有想到像酒徒這種層級的大修行者,居然會如此無恥,會如此陰險地對大師兄進行偷襲。
看到大師兄流血,看到那柄殘留在他身體裡的壺中劍,他彷彿感同身受,痛的憤怒到了極點,紅了雙眼,哪裡還顧得了山崖近在眼前?
他抱著酒徒,像塊石頭般轟向山崖。
酒徒臉色蒼白,做為無距境的大修行者,他最忌諱的事情,便是被武道巔峰強者或者像寧缺余簾這樣的魔道強者近身,而此時,他被寧缺偷襲鎖死,如何能夠避開撲面而來的那道山崖?
便在最後的生死關頭,這位經歷過永夜,對如何活下來擁有最豐富經驗或者說智慧的大修行者,暴發出了罕見的能量。
一聲厲嘯從他唇間迸射而出,天棄山脈裡本已稀薄到了極點的天地氣息,被他浩瀚的念力召引而至,層層疊疊鋪在他面前的空氣裡。
每層天地氣息都很薄,比紙還薄,但無數層天地元氣疊加起來,就像無數張紙疊加在一起,非但擁有了厚度,而且極能卸力。
在如此短的時間裡,酒徒召引並且重構了數百層天地氣息,這看似簡單,實際上展現了難以想像的強大境界!
堅硬的山崖前方忽然出現一道無形的沼澤。
寧缺抱著酒徒,像顆流火的石頭,轟進了這片沼澤裡。
一聲巨響,在山崖間響起,因為撞擊不是很脆,所以不是轟的一聲,而是嗡的一聲,聽上去就像是一把重錘,擊打在厚厚的紙上。
如果是那麼厚的石頭,或者也會被錘擊碎。
但如果是無數紙疊在一起,卻無法擊碎。
酒徒悶哼一聲,唇角溢出鮮血,打濕了那三縷瀟灑的須。
寧缺悶哼一聲,臉色變得極其蒼白,在燕境腰子海處被隆慶傷到的肋骨舊患,再次折斷,胸口處的衣裳被血染濕。
兩個人都沒有死。
崖壁上出現蛛網般的裂縫,兩個人便在網中央。
寧缺一腳踏在崖壁上,踏出更密的裂縫,藉著巨大的反震力,帶著酒徒的身體,再次向著堅硬的崖石地面墜落!
墜落之勢極速!
同時,他用雙臂扼住酒徒的咽喉,驟然發力,前額狠狠地砸向酒徒的後腦,右膝陰險地提起,襲向酒徒的會陰!
他最擅長近身戰,生生打死阿打,轟死橫木,直至在那條怒河畔殺死隆慶,他最後靠的都是身體,除了葉紅魚,根本沒有誰是他的對手。
問題在於,論修行境界,他與酒徒的差距極大,如果是正常的戰鬥,他連靠近對方身邊都做不到,如何攻擊?此時靠著偷襲以及大師兄那記天下溪神指的本命,他極難得地與對方靠在了一處,他當然要珍惜這種機會。
珍惜,自然手段盡出!
在向地面落下的數百丈距離裡,足夠他用鐵一般的臂膀,直接把酒徒扼死,就算不能,他也要用拳頭,把酒徒生生砸死!
酒徒厲嘯連連,左手裡的酒壺驟然間變大,擋住寧缺扼住自己咽喉的手臂,右手自酒壺裡抽出一把劍,從各種難以想像的程度,向著寧缺刺去。
因為酒壺擋著,寧缺的雙臂無法扼碎酒徒的咽喉。
那只酒壺代表著無量境。
同時,他發現自己的攻擊,竟也無法觸及酒徒的身體!
因為那柄該死的劍。
今日之前,很少有人知道酒徒真正的本命物不是酒壺,而是壺中的劍,今日他終於正式出劍,第一劍便重傷了大師兄,可以相見其強。
崖壁間劍光亂閃,並沒有縱橫之意,只是顯得格外犀利詭異,那些鋒利的劍意,從酒徒自己的腋下穿過,甚至有的從他雙腿之間穿過,刺向寧缺。
寧缺襲向酒徒下陰的腳,被劍擋住,但他的額頭,已經快要砸到酒徒的後腦,就在這時,酒徒的劍,又以一種奇異的方式到了。
酒徒橫劍,彷彿自刎,劍鋒卻自頸間掠過,妙到毫巔地刺向寧缺的眉心。
面對這樣一柄劍,任誰都要避,哪怕是本能裡,看著眼睛裡漸近的劍影,也會想避,但寧缺沒有,因為他的眼已經紅了,什麼都看不到。
他像是根本沒有看到酒徒的劍,狠狠地砸了下去。
啪的一聲脆響,劍斷了。
寧缺的眉心被劍刺出一蓬血水,這一次,他的眼睛真的被染紅。
雖然受到了那道劍的隔絕,他最終還是成功地攻擊到了酒徒,雖然最後殘留的力量,已經無法直接將酒徒的頭砸碎。
酒徒暴怒厲嘯,難掩痛楚。
厲嘯驟止,因為他們已經落到了地面。
轟的一聲異響,崖石亂飛,煙塵瀰漫。
寧缺的身體被震飛。
煙塵漸斂,景象漸清,只見酒徒左手握著酒壺,酒壺半陷在堅硬的崖石裡,他的身上到處都是血,尤其是後腦處,鮮血流淌不止。
寧缺的臉上,身前,也都是血。
兩個人看著都極慘。
酒徒看著他,唇角溢著血,眼神極其冷漠恐怖,看著實非人類。
「你……居然……敢偷襲我?」
他的聲音也極其冷漠,彷彿不是人類。
因為他此時已經憤怒到極點。
他從來沒有想過,自己居然會被一個未能逾越五境的後輩,逼到如此狼狽的境地,更令他憤怒的是,自己真的險些被對方殺了!
這一切,他認為都是因為寧缺是偷襲,不然憑什麼?
寧缺真的沒見過這麼無恥的人。
雖然他向來自稱書院之恥,但也覺得對方太過無恥。
偷襲……難道你先前沒有偷襲我家師兄?
「你……居然……敢偷襲我?」
聽著酒徒居高臨下,冷漠憤怒而依然自戀驕傲所以斷續的質問,寧缺的聲音沒有任何情緒,應道:「我還敢操你媽逼,又怎樣?」
……
……
能怎樣?不能怎樣。
如今的寧缺,境界較諸世間最巔峰數人,仍然有難以逾越的距離,不在長安城的他,很難戰勝像酒徒這種層級的大修行者,但是寧缺也有很特殊的優勢,因為他入魔修行浩然氣,更因為他與桑桑在佛祖棋盤裡雙修數千年,他的身軀格外強大,從腳趾頭到腑臟,都很難被致命地傷害,當初在長安城頭看著離去的桑桑,他想捏破自己的心臟都很困難,更何況是被敵人所傷?
他還沒有修到傳說中的魔宗不朽,但現在的他就是蒸不爛、煮不熟、捶不匾、炒不爆、響璫璫一粒銅豌豆,你可以戰勝他,卻很難殺死他,所以他又可以是一塊甩不掉、撕不落、可以和你死纏爛打到海枯石爛的牛皮糖!
隆慶為了殺死他,準備了無數手段,最終也只把他殺到失血過多,依然未能成功,酒徒今日雖然展現了藏在箱底的詭異劍道手段,但真想把寧缺殺死,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如果他真的嘗試,更是寧缺想要看到的畫面。
此時山崖間有四個人。
觀主、大師兄、酒徒還有寧缺。
桑桑已經進了賀蘭城。
雖然沒有人知道她為什麼一定要入賀蘭城,但很顯然,她有信心,只要進入賀蘭城,便能擺脫觀主和酒徒的追綴,成功回到長安。
「殺了她。」
山崖間響起觀主的聲音,平靜而堅定,沒有任何猶豫。
這句話是對酒徒說的。
酒徒看了寧缺一眼,然後消失不見。
寧缺忽然覺得有些寒冷,因為他看到了酒徒離去之前那個眼神。
酒徒的眼神冷酷而殘忍,意思很清楚,我現在就要去殺她,你又能做些什麼?你只能眼睜睜看著她被我殺死。
山崖間緊接著響起第二句話,來自大師兄。
「走!帶她回長安!」
寧缺望向渾身是血的大師兄,看著他依然平靜舉在眉前的木棍,看著他身上那道殘劍,不知該做出什麼反應。
他偷襲酒徒,只獲得一半成功,接下來,他想的是和師兄聯手,以生死悍意尋找機會,至少也可以保證桑桑平安遠離。
觀主只用了一句話,便破了他的安排。
觀主站的最高,所以看的最遠。
現在山崖間最弱的一環,並不是寧缺,而是在山崖之外。
現在最弱的,是昊天,是她。
酒徒去殺她去了。
寧缺能怎麼辦?
留下來幫助重傷的大師兄,還是去救重傷的桑桑?
顧此,便要失彼。
大師兄又說話了。
他也只用了一句話,便破了觀主的局。
「我不會死。」
師兄從來不騙人。
寧缺相信這點,也相信這個故事的結尾,自己不會哭著喊著說師兄你一輩子不騙人為什麼最後要騙我,因為,大師兄真的不會騙人。
他跳下山崖,向著賀蘭城奔去。
今日山崖間,他離開又回來,回來又要離去。
人世間的事兒,往往也是這樣。看似繁複,甚至無趣,卻不得不做,因為無論離開還是回來還是再次離開,都有我們必須這樣做的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