斑駁的光影,來自窗紙上的縷花。
門是房屋通往外界的通道,窗似乎也是,其實不然,窗只能讓目光通過,更多時候,代表的是囚禁,比如幽閣裡的小石窗,意味著絕望。
那道陣意,也是囚禁,全無徵兆地生出,瞬間便要罩住酒徒的全身,從臉到青衫再到他腳上那雙布鞋,一朝陣成,他便再也無法離開。
寧缺在街那頭,舉著鐵弓瞄準他,如果他無法離開原地,被這道陣意鎖死,那麼下一刻,等待他的便是死亡,毫無意外的死亡。
然而,就在那道斑駁光影形成的陣意剛剛生成的時候,酒徒便動了,他向後退了一步,鞋底落在青石板地面上,發出啪的一聲輕響。
雨水微濺,光影疏離,然後散開,隨著被他一腳踏成碎片的青石板一道散開,緊接著,書畫鋪前的石階崩散,崩裂的痕跡,迅速蔓延。
喀喇亂響聲裡,書畫鋪的鋪門上出現了數道極大的豁口,無論是門還是窗,都在瞬息之間變成碎木與片紙,梁木破折,煙塵大作。
整間鋪子,在煙塵裡坍塌,只是因為酒徒向後退了一步,他那一步退的時機異常精妙準確,正在那道陣意生而未成之時。
似乎,他在很久以前,就知道這間書畫鋪子裡有座陣。
煙塵微落,一地瓦礫,滿目狼藉,張三和李四倒在廢墟角落裡,渾身都是血,身上滿是灰塵,竟是被震飛到了後院。
兩名年輕人身上的骨頭不知道斷了多少根,稍一移動,便痛的難以承受,但他們依然不甘心,伸手在碎磚裡摸了半天,摸出了兩把菜刀。
酒徒轉身,望向兩名年輕的唐人,神情漠然。
目光落下,張三和李四噗噗吐血,再難站起。
「這是書院的局,還是你的?」
酒徒望向數十丈外肉鋪廢墟旁的桑桑,雙眉微挑,微有笑意,因為所有的這一切,對他來說,現在都已經變成了笑話。接著,他笑意漸斂,望向從書畫鋪殘牆裡站起的朝小樹,面無表情說道:「你……要殺我?」
朝小樹走到殘破的石階旁,拍掉身上的灰塵,整理衣著,向酒徒平靜行禮,說道:「我是朝小樹,自然要殺你。」
他是朝小樹,朝小樹是唐人,那便有要殺酒徒的無數種道理。
「我,當然知道你是朝小樹。」
酒徒神情漠然看著他,說道:「這些年,我們在小鎮上做街坊,為友朋,你喝茶,我喝酒,難道你真以為我不知道你是誰?」
朝小樹沉默片刻,問道:「既然早已知曉,為何到了現在?」
「因為我很好奇,你,或者說書院究竟準備用什麼方法來殺我,要知道,你現在已經是個廢人,你那兩個幫工,徒有莽勇,也不會修行……是的,對我來說,和你的交往就是一場遊戲,有趣的遊戲。」
酒徒說道:「活的久了,難免會有些無趣,難得遇到你這麼一個有趣的人,這麼有趣的事,我當然想多看些時間,想看看這遊戲的玩法。」
然後他望向桑桑,說道:「我想,您應該很理解我們這種人類的感覺。」
桑桑面無表情說道:「我不理解。我開始活後,便一直和他在一起,他是個很有趣的人,那麼活著,也沒有什麼無趣的地方。」
她說的他,自然就是寧缺。
酒徒微惘,然後失笑,搖頭感慨說道:「是啊,昊天嫁人,還生了孩子,這個世界如此瘋狂,哪裡會無趣呢?」
「那你呢?你為我準備的這場遊戲,趣味在何處?」
酒徒看著朝小樹,平靜說道:「就這道陣法?那我會很失望。」
朝小樹說道:「確實簡單了些,但我們都覺得應該有用……你最大的弱點在於身體,你的身體和普通人沒有太多區別,甚至更容易腐朽。我和那兩個孩子都是普通人,就算你看破了我們的身份,也不會警惕……就像你說的那樣,這只是一場遊戲,你會陪我們玩這場遊戲,那麼我們便有可能囚禁住你。」
酒徒沉默片刻,說道:「能把我的心意算的如此清楚,是大先生還是二先生?」
寧缺一直沒有說話,這時候才開口:「是三師姐。」
「果然不愧是二十三年蟬……佩服,但也很不佩服。」
酒徒搖頭說道:「她確實找到了我的弱點,無論生理還是心理,你們確實也足夠多出手的機會,因為我不會隨時動用無量境界來警惕你們,心意動也是需要耗費時間的,但她弄錯了一件事情……這道陣法太弱。」
他看著寧缺說道:「如果是樊籠,或者還有些希望。」
寧缺說道:「就算當年我們能請動葉紅魚出手,她出現在小鎮上的那一刻,便是你發起攻擊,或者飄然遠離的那一刻,沒有意義。」
酒徒說道:「所以這是矛盾,普通人能近我的身,卻沒有力量殺死我。」
寧缺說道:「你太怕死,所以太警惕。」
酒徒說道:「是的,所以最開始的那些日子,我從來不喝朝老闆的茶,因為我怕他下毒,我還是更習慣喝我自己的酒。」
寧缺說道:「你的習慣其實不好,難怪沒朋友。」
酒徒笑了笑。朝小樹卻沒有笑,他想起最近兩年酒徒已經開始喝自己的茶,想著其間隱藏著的意思,沉默不語。
酒徒笑容漸斂,看著朝小樹平靜說道:「是的,我沒朋友,屠夫更應該算是夥伴,我也想要朋友……我聽說過當年春風亭雨夜的故事,我一直覺得你去老筆齋找那個小傢伙時的感覺很不錯,你們之間的交往很有趣,所以我也想看看,能不能與你成為朋友,可以一起喝喝茶,聊些有趣的東西也好。」
春風亭雨夜那個故事,隨著寧缺朝小樹二人在世間的聲名漸顯,早已傳播開來,甚至已經變成了傳說,很巧的是,三名當事人今天都在。
他們重聚在宋燕之交的小鎮,也是為了殺人來的。
寧缺站在桑桑身前。
朝小樹站在酒徒身邊。
「騙我無所謂,但你為什麼不能一直騙下去呢?」
酒徒走到朝小樹身前,神情漠然,眼眸深處隱隱有暴虐的情緒,「既然你騙不了我,又殺不死我,那麼,還活著做什麼?」
他的聲音很平靜,冷酷,實際上卻很憤怒。除了他自己,很少有人能夠理解,他為什麼會如此憤怒——無數年的漫長生涯,不是那麼好捱的。
「我是個願意結交朋友的人。」朝小樹靜靜看著他說道。
沒有人能質疑他的這句話,整個人間都知道,朝小樹是最好的朋友,也最好結交朋友,他誠摯而大氣,不疑人,瀟灑無比,只有他這樣的人能夠與大唐皇帝陛下兄弟相稱,也能在路邊書畫鋪裡隨便一揀,便揀了個寧缺這樣的兄弟。
「如果你願意,我也可以與你成為朋友,雖然你的輩份太高、年齡太大,但朋友這種事情,向來與輩份年齡無關,只與意趣相投有關。」
朝小樹繼續說道:「我承認來小鎮便是為了設局殺你,但這數年時間下來,那個局其實早已不成為局,你知道我是朝小樹,難道我不知道你知道我是朝小樹?所以雖未言明,但已經沒有欺騙,我甚至還想過,能不能說服你,如果能,那自然最好不過,如果不能,那麼我對你也沒有什麼虧欠。」
「虧欠?不,你不虧欠我任何東西。我在這個世界上已經活了無數個年頭,見過無數陰險狡詐的人,經歷過無數爾虞我詐、還有世間最醜惡、最畸形、最變態的事情,所以你真以為我會在意鋪子裡的那杯清茶?」
酒徒看著他,面無表情說道:「你的局,對我來說,早已不再是局。」
他是修行界歷史上最巔峰的數名大修行者之一,朝小樹最巔峰時只是知命境,而且現在早已無法修行,變成了普通人。他只要看朝小樹一眼,或者,朝小樹便要死,無論寧缺還是桑桑,都很難阻止這一切。
朝小樹平靜而無畏地回視他的目光,說道:「先前我就說過,這個局早已不再是局,然而當你想殺我的時候,這個局便會重新出現。」
酒徒說道:「何意?」
朝小樹說道:「我就是局。」
酒徒微微挑眉。
朝小樹又道:「我待的是時。」
……
……
時,是時機。
寧缺一直在等待一個時機,等待酒徒無法進入無距的那個時機,他已經等了兩天一夜,依然沒有等到。
朝小樹也在等待一個時機,他已經等了好幾年,只不過他等待的時機與寧缺等待的不同,他是等著那個時機主動來找到自己。
酒徒不想再聽了,出於那種很難解釋的憤怒,也因為寧缺和昊天這兩個大敵在側,他決定把朝小樹殺死。
他拍向朝小樹的胸腹。
大修行者的出手,朝小樹根本無法避開。
朝小樹也沒有想避,他感受到了死亡的來臨,即便是心志堅毅、早已看破滄海岸花的他,也不禁有了剎那的恍惚。
酒徒的手掌,落到了他的胸腹間。
嗤的一聲輕響,一道鋒利的劍尖,從他的掌心裡刺出來!
那是一把無形的劍。
劍鋒寒冷,劍意凝結澄靜。
這把劍,是從哪裡來的?
這把劍,一直在朝小樹的身體裡。
有人的左眼裡有個鬼,有人的識海裡有個人,有人的戒指裡有個靈魂,有人的身體裡有把劍,那把劍沒有藏在魚腹裡,而是藏在他的腹中。
無論酒徒的手掌,落在何處,只要殺意到來,那把劍,便會出現。
此時,這把劍破開了他的胸腹,然後刺穿了酒徒的手掌!
這是劍的自我反應,這是俱焚的姿態!
酒徒臉色驟然蒼白,感覺到了極大的恐懼。
他厲嘯一聲,疾速後退,便在後退的數步,身形已然虛化。
然而,那把劍來的更快。
劍鋒破開朝小樹的胸腹,帶著鮮血,無形的邊緣被血與風一凝,便擁了有了實質,噗的一聲,深深刺進酒徒的腹部!
酒徒確實是這個世界上最快的數人之一。
但他站在朝小樹身前一尺之內,便絕對無法躲開這一劍。
當年大師兄在潭邊,也不敢站進這把劍前一尺。
這是一把怎樣的劍?
那是一把普通到不用刻意去形容的劍,卻殺意絕然。
這把劍,來自南晉劍閣,屬於劍聖柳白。
這是朝小樹向柳白借的一把劍。
這是書院的一個局,來自夫子的一句話。
君子藏器於身,待時而動。
這句話是用來形容:
但也有更簡單的一種解釋:朝小樹的身體裡藏著一把劍,等到酒徒想要殺他的那個時機,這把劍便會動起來,一動殺人。
器者,物也,在某種時刻特指兵器,尤其是劍。
器,也是勇氣。
朝小樹等了數年時間,就是為了刺出這把劍。
換句話說,他一直在等著去死。
此為大勇。
……
……
酒徒極痛,眼神震撼不解,甚至有些惘然。
這劍來的太快太陡,根本避無可避。
他隱約間明白了,這是柳白的劍,是的,這個世界上,只有柳白的劍才能如此決然,如此迅疾,如此不留後路。
此劍出,哪怕他是酒徒,也必須身受重傷!
朝小樹這一劍,斷了他的九成生機,破了他的雪山氣海!
酒徒臉色蒼白,繼續後退,身形繼續虛化。
他不想死。
他想逃。
他一掌拍到街面,震起無數煙塵石礫,遮住寧缺的視線。
張三和李四,連滾帶爬從書畫鋪廢墟裡趕了出來,拿著菜刀,便是一通狂砍,根本不理會砍的是神還是佛,兩個年輕人砍的時候,甚至眼睛都是閉著的。
卡卡兩聲,菜刀砍掉了酒徒左腳的尾趾,還有右腳的腳後跟。
酒徒腹部中劍,鮮血橫流,雙腳也在流血,布鞋已濕。
他憤怒地痛嚎,自壺中抽出十七把劍,胡亂地向朝小樹和張三李四刺去。
夜色裡,忽然響起桑桑的聲音,她說了兩個數字。
煙塵那頭,傳來嗡的一聲輕響。
一枝羽箭破空而至,準確地射中酒徒的膝蓋。
鮮血飆射。
酒徒痛苦地大喊一聲,難以保持身體平衡,向地面坐下,自壺裡抽出的十七把劍,就像是散開的葉子般,散落到地上。
轟的一聲,煙塵破散,夜色俱亂。
寧缺掠至場間,一腳將他踢翻在地,右腳重重地踏上他的胸口。
啪啪脆響裡,酒徒胸骨盡碎。
酒徒喘息著,眼中滿是不甘與憤怒。
他還是不想死,他想活下去。
他拚命地召喚著天地元氣,試圖脫困。
寧缺拉開鐵弓瞄準,鐵弓彎如滿月,弦上鐵箭寒冷如霜。
事實上,不需要瞄準。
寒冷的箭簇直接抵著酒徒的眉心。
無論是誰,不會射偏。
先前戰鬥裡,酒徒對他說過,有本事,你就射中我。
寧缺這時候說道:「有本事,你就躲開這一箭。」
嗡的一聲輕響。
鐵箭離弦而去,刺穿酒徒的眉心。
小鎮街面上,出現了一個極深的箭洞。
鐵箭入地無蹤。
酒徒的頭顱也消失無蹤,化為一片血水。
……
……
(我喜歡朝小樹身體裡的那把劍,我喜歡一箭射中酒徒的膝蓋,我最喜歡抵著酒徒的眉心射箭,編故事,真是好工作,雖然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