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人的名字往往有其出處或者說意義。比如寧缺,比如桑桑,比如君陌,當然,像翠花、二丫這種名字要除外。
李慢慢之所以叫李慢慢,自然是因為他很慢,他說話行事的節奏很緩慢,他走路很慢,就連修行也很慢。
他用了整整十七年的時間才不惑,完全不能和師弟師妹們相提並論,當然,在那之後他忽然就變得很快,只用了三個月便洞玄,然後,傍晚知命。
李慢慢就是這樣一個人,起始極慢,然後極快,走的極慢,卻世間最快,同樣,他以前從來不會打架,無論面對葉蘇還是誰的時候,他都承認過這一點,只不過從來沒有相信那是事實。後來他學會了打架和殺人,於是慢又變成了快。
他以難以想像的速度掌握了無數種打架的方法,陳皮皮的天下溪神指,君陌的相敬如賓意,浩然劍,還有夫子的棍,包括他先前刺用觀主的這一棍。
他用的是柳白的劍。
這樣的劍當然不慢。
這就是李慢慢,最慢的李慢慢,最快的李慢慢。
觀主站在雪峰上,舉頭望向夜空裡被繁星包圍著的那輪明月,讚歎說道:「你教出來的好徒兒。」
這句話裡沒有任何怨毒的意味,只有佩服。
雖然是晉入清靜境的大修行者,對世間一應貪嗔癡愛已可看淡,但看淡終究不是無視,觀主依然有所追求,自敗在夫子手下,他便沒有奢望過能夠贏過對方,但他希望自己教出來的學生能夠贏過夫子的學生。
事實上,他教出來的兩個學生確實都很了不起,葉蘇創建新教,最終成聖,然而他很清楚,葉蘇的轉變離不開李慢慢在長安城裡的點化。還有隆慶走上了一條從來沒有前人走的道路,最終卻還是死在了寧缺的手裡。
聽到讚美老師,大師兄微微躬身回禮,沒有想什麼,在他看來這本就是理所當然之事,不然觀主又怎會讓自己的兒子拜在夫子門下?
……
……
夜色漸濃,是真實的夜色,也代表著自北方蔓延而來的夜色,就像過去幾年那樣,人間正在慢慢地變冷,往年哪怕隆冬時節也溫暖如春的西陵神國,此時已經落了好幾場雪,青青山巒已然被白雪覆蓋。
雪籠四野。來自北方的唐軍與南方的大河國軍隊,於十餘日前攻入西陵神國,神殿騎兵節節敗退,最終退守桃山週遭方圓數百里的範圍,桃山通往人間的通道,盡數落於唐軍和大河軍隊之手,桃山被困成了一座孤峰。
這種局面已經持續了十餘天時間,唐軍始終沒有發起最後的攻勢,代表書院前來的二先生和三先生也再沒有走進過小鎮,不知去了何處,或者是因為他們沒有信心攻破籠罩著桃山的那座清光大陣,又或者是因為鎮裡那位屠夫?
時間持續越長,被圍攻敵方的軍隊來說並不是好事,率領唐軍的是徐遲,按道理來說,他不會犯這種錯誤,那麼這說明是書院在主事。
就像過去的那些夜晚一樣,今夜依然風雪緩落,小鎮四周靜寂無聲,彷彿又要無事無擾地過去,到第二天清晨再來煎熬這一天……
鎮外卻響起了腳步聲。
屠夫解下身上的皮大褂,從案板上拾起那把沉重的屠刀,走出門檻,望向緩緩走來的君陌,神情顯得異常漠然,或者說冷酷。
「你是來送死的?」
君陌走到他身前停下,舉起單手為禮,說道:「酒徒死了。」
遙遠北方小鎮那片如痛苦人臉的雲,還在夜空裡飄浮著,其實並不太高,按道理來說,千里之外的桃山肯定看不清楚。
但自然有能夠看清楚的人。
屠夫便是來自北方那座小鎮,怎能看不見那片雲?他與酒徒在這個世界裡一起生活了無數年,怎能收不到他的死訊?
他沒有說話,沉默看著君陌,就像看著個死人。
任何人被屠夫這樣的人物用這種眼神看著,都會感到恐懼,至少會有些不安,或者說寒冷,但君陌神情沒有任何變化。
「酒徒死了。」
君陌重複說道,語氣很平靜,不是刻意點出這個事實與重點來激怒對方,而是在講述一個客觀事實,包括下一句。
「你也會死。」
屠夫濃眉微耷,說道:「如何?」
君陌說道:「我們都很清楚,你和酒徒很怕死,所以才會活這麼多年,但他死了,證明他是錯的,你如果不想死,就應該與他走不同的路。」
屠夫說道:「他隨觀主去,我守道門,本就不同。」
君陌說道:「世間大路千萬條,不止這兩條。」
屠夫說道:「還有什麼?」
君陌說道:「歧路你怎麼選?籌碼你放哪一邊?那兩條路不通,還有第三條,昊天現在回了長安城,你沒有道理不選這條路。」
「按道理……按我怕死的性子……我確實應該選你們這條路,我沒見過神國的昊天,但見過人間的她,我從她那裡得到過承諾,但是……」
屠夫沉默片刻,說道:「我不想這麼選。」
君陌隱約猜到他的想法,微生敬意,再行一禮,說道:「請教。」
屠夫握著刀柄的手微鬆微緊,就像他此時的聲音,微有起伏,卻始終那麼堅定平靜:「知道我和酒徒的修行者,總以為他是相對瀟灑的那個人,而我卻是相對嗜殺殘酷的那個人,但事實上這幾萬年我很少殺人。」
君陌說道:「確實。」
屠夫說道:「不殺人是因為怕死,我真的很怕,但我……就這麼一個伴,他被你們書院殺了,我總得替他做些什麼。」
君陌沉默。
屠夫說道:「因為他也就我這麼一個伴。」
君陌依然沉默,很長時間後說道:「有道理。」
確實有道理。
像酒徒和屠夫這樣的人,如果不是彼此為伴,只怕在漫長無涯的修行路上早已迷失,在漫長無盡的藏匿人生路裡早已走丟,沒有人能忍受那種孤單。
好在他們彼此可以為伴。
他們是彼此唯一的夥伴,如果屠夫不替酒徒做些什麼,便沒有人做。
君陌認為屠夫的話很有道理,便不再繼續嘗試勸說。
他向來很尊敬道理。
他取出那把方正筆直的鐵劍,說道:「請。」
屠夫舉起那把油污滿身的屠刀,說道:「我會砍出一條路。」
沒有路,才需要砍出一條路來。
屠夫舉刀向君陌砍了過去,沒有任何招式,也沒有任何技巧,你甚至感覺不到刀上帶著絲毫的天地氣息,看著就像,不,就是簡單的一刀。
這一刀當然很不簡單。
如果有人每天拿著重若小山的屠刀揮砍數千記,每年三百多日,日日砍不停,這種日子一直重逢了數萬年,那麼他砍了多少刀?
沒有人這樣做過,只有屠夫這樣做過,也只有他可以這樣做,因為他活的足夠長,於是他修行的時間便足夠長。
都說修行在於天賦與勤奮,屠夫的修行天賦自然是歷史上最好的數人之一,他的勤奮也是最好的數人之一,二者相合,那意味著什麼?
數千乘以三百再乘以數萬,這是多少刀?
意味著,這一刀無敵。
柳白復生,也無法硬接這一刀。
觀主,也不會想硬接這一刀。
除了軻浩然,從來沒有人能硬接屠夫的刀。
君陌的眼睛亮了起來。
他知道這一刀意味著什麼,那兩個字,很耀眼。
小師叔是他的偶像,他想接這一刀。
如果他雙臂完好,或者他真的會接一接。
但現在他只剩下一隻手臂,鐵劍一端在手,另一端卻在夜雪裡。
那便是無根的柳。
他眼睛裡的光澤微黯,然後再亮,一切歸於平靜。
君陌退後一步,倒提鐵劍,抬膝,左腳向上踢出。
這一踢,他踢的是天,是為蹬天踢。
他一腳踢到了鐵劍的劍首上。
鐵劍呼嘯破空,卻未離去,彷彿變成一道弓弦。
弦的一端在他的手裡,另一端在他的腳下。
鐵刀砍在了鐵劍上,弦彎,而未折。
鐵劍如弦,君陌如箭,倒退,如閃電般,順著長街疾退百丈。
最終,他沒有選擇硬接屠夫的刀。
因為今夜,不是他一個人的戰鬥。
他是驕傲的君陌,但更是書院的二師兄。
然而屠夫的刀意何其恐怖,依然綴著他。
伴著恐怖的聲響,鐵劍急劇地彎曲。
最終觸著他的冠。
他的發還沒有回復到原先的長度,但他今夜重新戴上了那頂古冠。
冠如舟,助他在天地氣息的巨浪裡航行,不側不翻自不覆。
君陌繼續後退,一直退出小鎮,退到山崖之下。
刀意依然未絕,只聽得嗤啦一聲響,他的胸口出現了一道清晰的裂痕,他的鐵劍上出現了一道深刻的痕跡。
這把鐵劍,在極西荒原的天坑底,帶領農奴們與懸空寺戰鬥數年,未曾折斷,只是有些變形,後被修復如初,今夜卻險些被屠夫一刀砍斷。
何其恐怖的一刀,果然無敵。
君陌退到了山崖下。
他的右足落下,蹬天踢,變成了入巖松,如釘在地面一般,再不後退。
屠夫也到了。
和世人的想法不同,屠夫的速度並不是太慢。
君陌唇角溢著血,看著再次破夜而來的第二刀,神情卻寧靜到了極點。
他擋不住屠夫的刀,一退數百丈,依然受了傷。
但他要的就是屠夫來這裡。
一聲淒厲的蟬鳴響起。
彷彿有只巨大的蟬,張開了透明的雙翼,在山崖之前。
恰好籠住了屠夫所站立的地方。
屠夫進入了蟬翼的世界,那是與昊天世界完全隔絕的世界。
即便是逾過五境的大修行者,也不見得都能創建自己的世界,尤其是這兩片透明無形蟬翼構成的世界,竟是顯得牢不可摧。
「區區寒蟬,焉能困我!」
屠夫鬚髮俱飛,暴喝聲裡,一刀斬向透明的世界屏障!
嗤的一聲厲響!
透明的蟬翼上出現了一道裂口!
……
……
(這章也很想取名叫:屠夫的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