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四章 西陵之夕(下)

西陵神殿要降,不可思議,震撼的整座桃山都沸騰起來,到處都是哭聲與悲憤的咒罵聲,然而,余簾卻代表書院說了句,不准降。

這更不可思議,於是桃山靜默,鴉雀無聲。中年道人蹙眉看著余簾,看了很長時間,聲音有些微啞問道:「為什麼?」

在西陵神殿方面看來,書院沒有任何理由不接受己方的投降,因為道門依然有很強大的實力,之所以神殿願意降,是因為現在道門的真正領袖,那位在萬丈光芒裡看似高大無比的掌教大人,已經沒有了戰鬥的慾望。

更準確地說,數年前在書院後山,熊初墨被余簾喝破行藏,斬成重傷之後,那片萬丈光芒便再也無法遮掩住他神袍裡的小,隨著觀主離開桃山,葉紅魚跳入深淵,他再也無法壓制內心的恐懼,他不明白這個世界究竟是怎麼了,昊天為什麼會放棄道門,或者說道門為什麼要遺棄昊天。

經過很長時間的心理掙扎,熊初墨決定投降,只求能夠活下來,或者書院和唐國還能給他足夠的地位,戰爭,以往不都是這樣嗎?趙南海以及別的神殿大人物被他說服或者說鎮壓,至於中年道人自然也不會反對。

西陵神殿決定投降,必然經歷了很複雜的過程甚至是血腥的鬥爭,但余簾如果仔細思考一段時間,或者也能想清楚,問題在於,她聽著中年道人的話後,竟是想也未想,便平靜冷漠地表示了拒絕,為什麼?

余簾沒有回答中年道人的問題,因為不需要回答。

西陵神殿投降,必然會提出一些條件,比如熊初墨要活著,中年道人要活著,趙南海要活著,何明池要活著,很多人都要活下去,而這些條件,是她以及不在場的寧缺絕對不會接受的,那麼,她便不准對方降。

晨風輕拂,黃裙微擺,黑色的馬尾辮也在輕輕擺盪,她的手依然背在身後,中年道人看著這名女童模樣的大宗師,覺得有些寒冷。

沒有投降,便有戰鬥。書院與道門這場延續千年的戰鬥,終於將要分出最後的勝負,崖坪上無數人的目光望向那座光芒萬丈的巨輦。

輦內掌教大人的身影就像過去數十年裡那般高大。

此時此刻,他便是西陵神殿數萬人的精神寄托之所在,崖坪上還有很多道門強者,只要掌教能夠對抗住余簾,那麼神殿還有希望。

……

……

這場千年戰爭的結局,無論誰勝誰負,必然壯闊無雙,這場戰鬥,必然將持續很長時間,從清晨打到日暮,也再正常不過。

四師兄將沙漏擺在石上,他習慣性用計算來安排策略,昊天神殿裡點燃了一根粗香,或者現在祭天已經無意義,但還可以用來靜神。

桃山間有朵鮮艷的紅花盛開,萬眾矚目裡,葉紅魚走到崖坪間,望向神殿前那座巨大的神輦,血色的裁決神袍在風裡輕擺。

她什麼話都不用說,所有人都知道她的意思,桃山一片嘩然。

她要與熊初墨戰。

神輦裡的身影巍峨如山,不動。

趙南海神情漠然站在了輦前。

這位南海大神官,乃是知命巔峰強者,他有資格與葉紅魚一戰。

在趙南海的身後,還有十餘名來自南海的強者,其中還有兩名知命境。

書院一方的強者有餘簾、葉紅魚、陳皮皮和唐小棠。

中年道人看了余簾一眼,走回巨輦畔。

論強者的數量和質量,西陵神殿並不稍弱,只是氣勢稍遜而已。

余簾明白中年道人望向自己那一眼裡的意思,卻毫不在意,稚嫩的小臉上沒有任何多餘的情緒,她不想解釋什麼叫真正的強。

在她的認知裡,君陌很強,小師弟很強,葉紅魚也很強,既然她想打這一場,那麼便讓她去打,勝負不會有意外。

她甚至覺得有些無趣。

於是她再次望向北方,就像先前那樣,彷彿那裡有什麼事物很值得關注。

有微涼的晨風起,吹皺了她的細眉。

西陵神國離東海有一段距離,但這裡的風往往都來自海上,一般都是東風,先前在晨光裡輕拂的風,都是東風。

此時拂面而至的風,卻來自遙遠的北方。

余簾神情微變,稚嫩的小臉不知為何變得有些蒼白。

她轉身,望向昊天神殿前那座巨輦。

烏黑的馬尾辮蕩起,在灰暗的天穹上寫出兩道黑影。

師弟師妹們,看出她的情緒有些問題,有些詫異。

唐小棠問道:「老師,出了什麼事?」

余簾說道:「我要離開。」

說這句話時,她的神情很平靜,聲音沒有任何顫抖,但誰都能聽出來她的焦慮以及憤怒,帶著不容置疑的味道。

決戰即將開始,她身為書院最強大的師姐,卻要離開?

那接下來的戰鬥怎麼辦?

書院和唐國眼看著就將取得最終的勝利,難道,卻要無奈退走?

余簾忽然的決定,出乎了所有人的意料,卻沒有一名同門表示異議,因為他們已經猜到了一些事情,神情俱變。

就在這個時候,余簾稚嫩的面容上閃過一絲狠厲之色,然後她吸了口氣。

崖坪上起了一場大風。

她的胸口驟然隆起,彷彿要將整座桃山裡的空氣都吸進身體裡。

她的臉色驟然蒼白,沒有一點血色,彷彿受了極重的傷,她的眼睛驟然明亮,眼角卻開始流血,顯得極為可怖。

不是風,是整座桃山的天地氣息,隨著她的呼吸,不停灌進她的身軀!

天地之間有異象,桃山裡的青樹搖擺不停,將那些殘雪甩將下來。

葉紅魚轉身望向崖畔,神情微凜,心想即便你是二十三年蟬,身軀堅若岩石,又如何在如此短的時間裡,吸納如此多的天地氣息?

天地氣息還在向余簾的身體裡灌入。

恐怖數量氣息之間的衝突,震破了她的眼角,也震散了她的馬尾辮,黑髮如瀑布般散開,然後隨著北方來的風不停飛舞。

風靜,發落。

直到此時,人們才看清楚,她滿頭黑髮正在變長!

然而,無論她的黑髮如何變長,卻依然像先前那般,垂在膝間。

因為她正在長高!

余簾臉上的稚意漸漸退去。

她的氣息卻漸漸漲升,直至磅礡。

數息之間,她便從一名女童,變成了一名少女。

看著這幕畫面,中年道人神情漸凜。他讀過天書沙字卷,知曉世間很多修行宗派都有秘法,道門也有類似於燃燒生命獲得極大力量的秘法,但他從來不知道有哪種秘法,會讓一個人穿過漫長的歲月!

如果寧缺在崖坪上,他會一眼看出余簾用的功法,因為他的識海裡有蓮生的意識碎片,更因為當年在雪湖上,他親眼看見夏侯瞬間蒼老了數十歲。

這是魔宗的不傳之秘。

瞬間,余簾失去了十年的時間。

她把那段歲月,或者說生命,變成了力量。

美好的是,人間沒有見到白頭。

她本來是位稚氣十足的女童。

十年之後,她變成了一名神情溫婉,眉間卻有凜冽意的女子。

……

……

余簾伸手到空中。

唐小棠將鐵棍交到她的手裡。

她用手握住鐵棍兩端,緩緩摩娑而過,鋒利重新緩緩呈現,寒光四射。

又有風自北方來,彷彿在催促著什麼。

她不借東風,於北風起時消失。

從崖畔到神殿之間,有條青石鋪成的道路。

喀喀無數碎響,青石道上出現無數裂紋,紛紛寸裂。

余簾已經來到了神殿之前。

她來到了巨輦之前。

輦前有趙南海。

這位來自南海的光明傳人,雙手燃起熊熊的聖火,神情肅穆,向她拍落。

余簾看都沒有看他一眼,也沒有停下腳步,直接撞進了那面火牆裡——她的速度太快,快到空間都似乎將要變形,熊熊燃燒的昊天神輝帶出了兩道火焰。

如同火鳥的雙翼。

其實,那是蟬的雙翼,那是她的世界。

神殿前一片幽暗,便是掌教神輦的光輝都無法照亮,此時卻被她照亮了。

一聲悶響。

像是一塊隕石從高空落下,呼嘯飛了百餘日,終於落在了地面上。

大地都要裂,更何況人。

趙南海直接碎了,碎成無數血肉,接著,被昊天神輝淨化成青煙。

他死後,掌間噴出的昊天神輝,依然存在,甚至還燒化自己的身體,這只能說明余簾的速度,已經快到一種難以想像的程度。

驚恐的情緒,籠罩著神殿前的崖坪,來自南海的神官,想要呼喊,臉色蒼白的小漁,腿軟將要坐下,但什麼都還沒有來得及發生。

余簾進入了那座巨大的神輦,萬丈光芒忽然間搖晃起來,彷彿隨時會熄滅。

輦裡響起熊初墨憤怒的狂吼,他對於這個老對手早有準備,根本不敢掉以輕心,瞬息之間,便進入了天啟境界!

新教的盛行,對人間昊天的削弱最為直接,神國裡的昊天雖然也變得弱了很多,但他通過天啟獲得的力量,依然還是那般磅礡!

神輦內怒吼連連!

然後神輦驟然粉碎!

那些垂掛在輦畔的七十六道幔紗,隨風而舞,直入天穹。

當幔紗落下時,煙塵亦斂,現出場間真實的畫面。

余簾靜靜站著,唇角溢著鮮血。

熊初墨站在她的對面,身上看不到任何傷口。

這是很多西陵神殿神官第一次看到掌教大人的真容,那個枯瘦矮小丑陋的老道人讓他們很吃驚,但他們現在更想知道的是這一戰的勝負。

余簾轉身。

熊初墨的身上,出現了一道清晰的刀口,然後是第二道,第三道……

死寂的氣息噴濺,他的道袍盡碎,無數刀口,或深或淺地出現,最後竟是密密麻麻,數不可數,只怕有萬道之多!

熊初墨跪了下來,渾身是血,依然未死。

他看著正在遠去的那個女子的身影,痛苦地捂著胸口,感受著被刀意斬成花瓣的心臟正在碎裂,眼神裡滿是絕望與不解。

「為什麼?」

為什麼你能這麼快?為什麼你能在這麼短的時間裡斬出一萬三千六十二刀?為什麼你不肯接受我的投降?為什麼你會如此決然強悍地選擇玉石俱焚的手段,哪怕你也可能身受重傷?為什麼你這麼著急?

為什麼我最後還是怕了?

為什麼你是二十三年蟬?

為什麼世間有了你,還要有我?

……

……

余簾不知道熊初墨跪在地上想了些什麼,她也不關心他在想什麼。

和熊初墨的想法不同,雖然道魔不兩立,她從來沒有把他當做什麼一生之敵,因為她從來都瞧不起他,他怎麼配。

她走到崖畔,看了中年道人一眼,然後跳了下去。

此時崖畔石上的沙漏剛剛流下幾縷細沙。

昊天神殿裡那根香,才剛剛燃了極淺的一層。

桃山一片安靜。

死寂。

沒有人說話,因為不知道該說什麼。

也沒有震驚的呼喊,因為人們已經震驚的有些麻木。

——這場書院與道門之間的戰爭,誰都以為,將會持續很長時間。然而,剛才發生了什麼事情?人們覺得自己瘋了,不然怎麼會看到瞬息之間,這場戰鬥便告終?世間,怎麼可能有這樣的事情?

……

……

中年道人看著崖畔,先前余簾跳下去的地方,沉默不語。

他明白她那一眼裡的意思。

她殺了熊初墨,再殺了趙南海。

現在,西陵神殿可以降了。

當然,還有些人,同樣也要死。

熊初墨還沒有死。

「我或者應該感謝她把你最後留給了我。」

葉紅魚看著渾身是血的他,然後沉默,沒有繼續說什麼。

她轉身走到崖畔,看著東海方向終於躍出雲層的朝陽,神情微惘。

西陵神殿的建成,耗費了無數年時間。

它的毀滅,卻只需要一個清晨。

桃山在晨光裡,紅暖一片,連那些殘雪,也變得紅了起來。

朝陽,原來也如血。

《將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