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七章 開天(下)

天外有天。

湛藍的天空外,是神國。

這道從神國傳來的雷聲無比恢宏,彷彿在向整個人間宣告著什麼。

宋國東方的海面上,驟然生起千年未有的巨大風暴。

瓦山落下暴烈的一場雨。

西陵神殿的天空裡,隱隱有電痕閃現。

唯有長安城,一如先前。

因為觀主站在這裡。

他的手裡拿著一卷天書。

「天」字卷。

來自神國的雷鳴還在持續,久久不肯散去,向人間散播著無限神威。

觀主什麼事情都沒有做,只是握著天字卷,靜靜看著天空。

雷聲漸漸低沉,彷彿那個至高無上的存在,也感到了恐懼。

觀主很平靜,取出第二卷天書。

這卷天書有些殘破,已經缺少了很多頁。

「落」字卷。

世界的邊緣處,是深不見底的海洋,從極北方雪峰那面的黑海,到南方碧藍如琉璃的靜海,再到風暴海,都是如此。

忽然間,有無數雲從天空裡垂落,像瀑布一般流淌到海上,如真似幻的雲霧與海面相接,形成四道不見盡頭的雲牆。

那道來自神國的雷聲,變得更加低沉,似有些哀憐。

觀主取出第三卷天書。

這卷天書已經沒有書的形狀,只有一些殘燼剩餘,看著就像是些焦黑的碎末,又像是被太陽烤了無數萬年的沙礫。

是的,這是「沙」字卷。

大地上所有的沙礫,都開始緩緩流動起來,荒原中部的沙漠,泥塘邊緣的干地,風徐徐拂過,所有沙面都變成了吞噬一切的深淵。

即便是光線,彷彿也要被吞噬。

觀主站在風中,黑髮飄舞,神情平靜,彷彿神明。

神國的雷聲已經低沉近不可聞,終於顯現出了服從。

即便是觀主,也有些微微失神。

無數年前,那名賭鬼施下的禁制,是道門對這個世界最大的責任,但從來沒有人嘗試過,甚至想都沒有人敢那樣去想。

觀主這樣想了,也這樣做了,現在看來,他也成功了。

他接著取出其餘的四卷天書。

取出「倒」字卷時,西陵神殿叢嶺深處知守觀的那片靜湖,忽然間掀起波瀾,那七間茅草屋在湖面的倒影,忽然正了過來!

取出「開」字卷時,湛藍天空的最深處,忽然出現了一道裂縫,其間隱隱可見由純淨光明構成的宮殿,那裡便是神國!

取出「日」字卷時,天空裡那輪太陽,驟然間變得異常明亮,無數道光線四處散射,同時神國裡那些完美莊嚴的宮殿,也隨之更加明亮!

取出「明」字卷時,整個世界……一片光明!

……

……

七卷天書,七個字。

「日」。

「落」。

「沙」。

「明」。

「天」。

「倒」。

「開」。

日落沙明天倒開。

這便是顛倒乾坤,這便是光明重構,這便是開天!

七卷天書出現在長安城前。

神國出現在天空之上。

雲牆垂落,圍住整個世界。

這個世界變得越來越明亮,只剩下光明。

……

……

嗡的一聲響,很恐怖。

因為這聲嗡鳴,是由數萬柄硬弓弓弦振動集體發出的,代表著數萬唐軍強大的殺意,代表著數萬枝鋒利的羽箭破空而至。

數萬枝箭,黑壓壓一片,掠過高高的城牆,向觀主射去,如暴雨一般。

觀主看著這片箭雨,臉上沒有任何表情,舉起手來。

又是嗡的一聲響,但與萬弦共振的那聲音比起來,這聲音顯得格外輕柔,因為那是空氣被輕輕震動,變成了一根琴弦。

沒有箭落到他的身前,更不用說接觸到他的青衣,數萬枝羽箭驟然靜止,懸浮在長安城外的空間裡,畫面看著異常詭異!

一隻鳥從城外官道畔的林間飛來,有些累了,準備暫歇,然後它看到了很多以前沒有見過的奇怪的枝丫,它向那邊飛了過去。

它落在一根羽箭上,伸展一面的翅膀,準備梳理翅下的細毛。

忽然間,它發現爪下有些不穩,輕鳴一聲飛走。

那根被它踩著的羽箭,緩緩落下,頹然無力。

靜止的畫面活了過來。數萬根羽箭落下,像真正的雨一般落下,紛紛灑灑,在長安城牆下鋪上了淺淺的一層。

萬箭不能沾衣。

萬箭靜於風裡。

這個世界的物理規則,在先前那瞬間,彷彿失去了作用。

雖然只是瞬間,也是極難想像的事情。

誰能如此完美地掌握規則、利用規則?

以前的桑桑可以。

現在的觀主也可以。

那道在人間與神國之間的鐵鏈,被他握在了手中。

他代表道門,重新擁了昊天的控制權。

他與神國裡的規則意志,漸要融為一體。

天空變得越來越明亮,因為那輪愈為熾烈的太陽,湛藍天空深處隱約可見的莊嚴神國,彷彿也隨同太陽一道燃燒著。

一道難以形容的神威,自天而降,落在觀主的身上。

一道難以形容的光柱,自天而降,落在長安的上空。

那道神威與天啟境界得到的昊天力量相比,就像太陽之於螢火,那道光柱與西陵神術燃燒出來的昊天神輝相比,同樣如此。

觀主靜靜看著城牆上的寧缺和桑桑,眼神越來越寧靜,沒有任何情緒。

寧缺看著他,手裡的陣眼杵無比滾燙。

整座長安城的街巷,已經醒了過來,難以計算數量的天地元氣,順著那些看得見的街巷簷角、山塔湖觀、還有那些看不見的溝渠隱道,構成一個複雜到人力根本無法算清的陣法裡,變成了一道若隱若現的拱圓。

這便驚神陣。

那道自天而降的光柱,落在驚神陣的上空,像流水一般順著弧形的無形拱面,向著長安城四野流散,美麗到了極點,卻又驚心動魄至極。

誰都知道,如果讓那道光柱轟破驚神陣,不,哪怕只是滲入幾滴光液進去,整座長安城,便有可能被毀滅,變成一片火海!

陣眼杵越來越燙,說明長安城裡的天地元氣聚集的越來越多,寧缺手掌心裡隱隱冒出霧氣,那是流出的汗被蒸發後的結果。

那道來自天空的神威,確實恐怖。

驚神陣能夠撐多長時間?

寧缺的臉色有些蒼白。

桑桑的臉色比他還要蒼白,尤其是當她看到湛藍天空深處的神國畫面,看著燃燒的太陽和自天而降的那道光柱後,她顯得很畏懼。

太陽真的在燃燒,散落無限如玉漿般的光明,東海上的風暴早已被蒸發一空,大澤上的蘆葦疲憊地低下了頭,世界四周的雲牆將光線反射回陸地,光線折射重疊,更是讓整個人間明亮的無法直視。

更沒有人能直視那輪太陽。

觀主飄起,來到與城牆齊高的位置,看著她說道:「來吧。」

他沒有什麼表情,聲音也沒有什麼情緒起伏,卻顯得有些憐憫。

桑桑的身體微微顫抖起來。

她那件陳舊的青花布衣,也隨之顫抖起來。

她的身體每顫抖一下,臉色便蒼白一分,青衣表面便會溢出幾粒金色的塵粒。

那些金色塵粒,隱隱約約是一個人影。

金色的殘影,來自她身體何處?或者,那是靈魂?

桑桑痛苦地蹙著眉。

那道金色殘影緩緩離開她的身體,向城外飄去。

驚神陣,能夠暫時抵擋來自天空的神威,卻無法阻止這幕畫面。

那道金色殘影飄去的方向,正是觀主。

觀主這時候,已經展開了他先前取出的第一卷天書:「天」字卷。

離開桑桑的那道金色殘影,或者最終會變成天字捲上的一幅圖?

有了七卷天書,觀主破開青天,擁有了由客觀規則意識集合而成的神威,他想要成為新的昊天,還需要神格。

什麼是神格?

神格不是力量核心,而是基本屬性,用最簡單的話來說,便是神何以成為神,神何以稱為神,用很不準確地模糊描述來說,就是資格。

從另外一種角度來闡述:人之所以為人,有人格,神之所以為神,有神格,神格便是神的人格,是超越客觀意志之上的存在。

當然,這裡的超越,也有可能是墜落。

桑桑擁有覺醒的主觀意識。

她便擁有著昊天的神格。

觀主現在要做的事情,就是要把神格從她的身體裡剝離出來。

誰能阻止他?

時近正午太陽更烈,來自天空的那道光柱,將籠罩著長安城的無形防護圈生生壓的更低了些,流瀉的光漿瀑布般落到城外,燃起無數火焰。

寧缺將桑桑抱進懷裡。

隨著金色殘影從身體裡漸漸出來,桑桑越來越虛弱,臉色越來越蒼白。

看著在空中淌落的那些光漿,他想起多年前在爛柯寺,桑桑和歧山大師下的最後那盤棋,在棋盤世界裡,桑桑被規則追殺不停。

現在的觀主,代表的就是規則。

規則不可改變,所以擁有絕對的力量,哪怕是驚神陣也只能苦苦支撐,而無法做出有效的反擊,因為長安城在這個世界裡。

在世界之中,便要服從世界的規則。

除非擁有夫子的境界,修成真正的無矩。

無矩,不是無距。

無矩境,或者便是人類修行能夠走到的最後一步。

到了那一步,才能沒有規矩,無視任何規則。

寧缺修不成無矩。

夫子之後,可能人類再也不會有第二個無矩。

那麼,他只能試著打破這個世界。

《將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