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 壺中天 第八十二章 讓我們忘了那片海

西海劍神在海水裡直起身體,望向海水裡不停後退的過冬,眼神漠然。

這個動作讓鮮血再次從他的身上湧了出來,染紅四周的海水。

此時的他身受重傷,實力遠不及平時。

裴白髮當年曾經敗給過他,但在萬壽山關閉潛修多年,境界再有提升。

今日雖然再次被他擊敗,也讓他付出了極大的代價。

但他很清楚裴白髮不是今日殺局的最後手段。

要殺他,裴白髮做不到。

這是他對自己的判斷,他相信那些敢設局殺他的人也必然會如此判斷。

這個判斷裡有著難以想像的自信。

他沒有壓制傷勢,落入海中,假裝昏迷不醒,便是要等著真正的殺招出現。

即便桐廬準備出手的時候,他依然沒有睜開眼睛。

他沒有想到,桐廬有些猶豫,真正出手的卻是這樣一個看似普通的少女。

森然而凌厲的劍意,隨著那些血水離開西海劍神的身體,向著遠方斬落。

過冬向著海水深處退去,身體漸要消失在陰暗裡。

一張白手帕出現在她手裡。

啪的一聲輕響。

手帕上出現一道裂縫,向著兩邊散開,露出絲線的斷截面,如金似玉。

這塊手帕竟是用極其珍貴的天蠶絲織成。

劍意再臨。

過冬手裡又出現一塊手帕。

手帕上再次出現一道裂縫,然後散開。

啪啪啪啪。

海水裡響起一連串密集的聲音。

數十張手帕裂開,如蝴蝶一般飄舞。

再沒有什麼能夠擋住那道劍意。

過冬衣襟微裂。

一道光毫生出,然後碎成無數光點。

護身法寶也碎了。

過冬微微仰臉,一串血珠從唇角飄出,靜懸在海水裡。

她的身體也靜懸在海水裡,再沒有動作。

她的眼神依然平靜,沒有任何對死亡的恐懼。

……

……

看著遠方海水裡的少女,西海劍神的感覺有些怪異。

以她的年齡來說,境界已經算是相當高,但對他來說這種境界不值一提。

可是他感知的很清楚,如果他剛才是真的昏迷不醒,少女的那一掌絕對可以殺死他。

這與境界無關,只與眼光與經驗有關。

無論是氣息還是別的,都表明她確實很年輕,但他沒有見過如此老練,甚至冷酷的出手。

視線從海水裡飄散的手帕處收回來,他傳過去一道神識。

「你是水月庵的誰?」

過冬沒有回答這個問題。

童顏設計的這個局裡沒有她。

但她知道童顏的意思。

她還沒有恢復境界,依然來了西海。

裴白髮不是殺招,桐廬不是,蘇子葉也不是,她才是。

可惜的是,她還是沒能殺死劍西來。

現在出手,確實還是勉強了些。

她在心裡想著。

西海劍神沒有因為她的沉默而動怒。

他轉身望向正在向著遠方飛走的那只青舟。

整個西海都感受到了他的磅礡神念。

「這是你們的局,我來赴局,但你們還是輸了。」

……

……

青色飛舟是玄陰宗的魔器,速度奇快,此時已經遠離西海群島兩百餘里。

但沒有事物能比神念更快。

風平浪靜的天地間忽然響起雷鳴。

那是西海劍神的話。

蘇子葉低著頭,忽然說道:「不用裝了,那邊已經失手。」

裴白髮緩緩睜開眼睛,說道:「我就算睜著眼睛,也是瞎的。」

灰暗的眼眸裡映著灰暗的天空,沒有什麼神采。

這句話似乎有深意,又似乎沒有。

蘇子葉看著他,神情有些怪異,說道:「他太強,殺不死。」

裴白髮說道:「是的,我對你說過。」

蘇子葉說道:「但你還是要殺他。」

裴白髮說道:「總要有人殺他。」

蘇子葉盯著他的眼睛說道:「可是你要死了。」

「正是因為我要死了。」

裴白髮停頓了片刻,說道:「而且我確實要死了。」

蘇子葉沉默了會兒,忽然閃電般出手。

一聲輕響。

他的右手深深地插進裴白髮的胸口。

幾乎同時,裴白髮一掌拍落。

雖然重傷將死,但他終究是位通天境的大物。

這一掌,如雲歸山,清淡自如,避無可避。

啪的一聲輕響,裴白髮的手掌擊中蘇子葉的頭頂。

蘇子葉的小臂上覆蓋著一層淺淺的鱗片,鮮血從鱗片上流淌出來。

裴白髮的手背上滿是皺紋,散發著白煙。

蘇子葉臉色蒼白,身體顫抖,顯得極為痛苦,汗出如漿。

裴白髮神情漠然,甚至看著別的地方。

「不要啊!」

海面上忽然傳來一聲極其震驚的大喊。

晚了。

蘇子葉的手從裴白髮的胸口裡抽了出來,手裡是一顆破碎的心臟。

裴白髮的手綿軟無力地滑落,就像是輕輕摸了摸蘇子葉的臉。

蘇子葉的臉比先前更加蒼白,如雪一般。

裴白髮聲音微弱說道:「小舟從此逝。」

蘇子葉低聲說道:「再見。」

裴白髮閉上眼睛,沒有了氣息。

海面上再次傳來憤怒的喊聲。

「我要殺了你!」

狂風忽作,一道如霧如紗的法寶,帶著水氣落下,罩住了青舟。

水月庵的浣溪紗。

何霑渾身是水,如瘋了一般撲了過來。

……

……

一位通天境大物的離去,總會讓天地給出某些反應。

湛藍的天空裡忽然出現一團雲。

在無比廣袤的世界裡,這雲剛好擋住了太陽,不偏不倚。

整個西海都變暗了。

西海劍神最先感知到裴白髮的死去。

他沉默了會兒,然後輕輕地揮了揮衣袖。

在海底看不到海水的流動,但隨衣袖而起的海水,其實狂暴至極。

就像他的這一劍,隨意至極,而且也看不到,但無比可怕。

過冬無法避開這道劍,更無力離開。

都死了,她也應該死了。

西海劍神知道這個不平凡的少女必然有她自己的故事,但他不想聽。

知道,往往也是一種因果。

……

……

劍光落下。

海水分開。

空空如也。

……

……

一劍斬空。

過冬從原地消失了。

再出現時已經到了數百丈外。

西海劍神微異,望向那處。

那裡的海水密佈著氣泡,畫面有些模糊。

但他看得清楚,帶著過冬逃走的是一個年輕男子。

只是微微一怔,那名年輕男子便帶著過冬去到了更遠的地方,身法飄忽不定,玄渺難言,就如鬼魂一般。

西海劍神破海而來,來到空中。

他望向海面,視線漸漸變遠,然後再次出劍。

森然的劍意籠罩住海面。

無數血水像利箭般,從他身體表面射出。

一道冷艷的劍光斬落在十餘里外,悄無聲息。

他不再理會那處的情形,轉身望向數十里外的那只青舟,揮動右手,又是一道劍光斬了過去。

……

……

那件如霧如紗般的法寶,緊緊地縛住青舟,讓它無法離開。

何霑像瘋了一般,向蘇子葉撲了過去。

蘇子葉看了他一眼,轉身便走。

浣溪紗裡多了一片青葉。

何霑落在紗上,抱住從空中落下的裴白髮遺體。

懷裡的身體已經沒有溫度,老人胸口上的血洞是那樣的觸目驚心。

何霑臉色蒼白,失魂落魄,根本沒有注意到遠方海上過來的那道劍光,眼看著便要死了。

海面生出一道浪花。

顧清馭劍而出,擋在何霑的身前。

以他現在的境界如何擋得住西海劍神的一劍?

電光石火間,他想起師父離開前交待自己的那句話。

「如果遇著問題,扔貓。」

顧清毫不猶豫,把懷裡的白貓向著那道劍光扔了過去。

白貓在天空裡飛了起來,四肢伸展開來,長毛隨風而飄。

劍光來臨,彷彿有閃電生於海面。

白貓發出一聲淒厲的嘯叫,身周風雲交會,擋住了那道劍光!

轟的一聲巨響,無數巨浪如山一般,橫在海面之上。

顧清哪裡還敢猶豫,用浣溪紗籠住何霑,向著東面馭劍疾走。

不知何時,白貓已經回到顧清的懷裡。

它低頭舔著右前爪,指間隱有血跡。

……

……

如山般的巨浪落入海裡,濺起無數水花,如暴雨一般。

暴雨落下,蘇子葉轉身,面無表情看著顧清帶著何霑離開。

何霑被拖在那張網紗裡,看著就像是被拖去屠宰場的豬,不時與海面磨擦,帶起一朵朵浪花。

看著這幕畫面,蘇子葉忽然笑了笑。

沒用多長時間,他回到了西海劍派眾人所在的地方。

「幸不辱命,裴白髮死了。」

他望著天空裡的那道高大的身影說道。

原來他早就已經叛了。

西海劍神既然知道這個殺局,又怎麼會被殺死。

桐廬向他的臉上呸了一口痰。

蘇子葉可以避開,但他沒有,靜靜地站在原處。

啪的一聲輕響,那口痰落在他綠色的臉上,顯得越發白膩噁心。

「你就是一坨膿痰,發綠而且發臭。」

桐廬盯著他的眼睛說道。

蘇子葉沒有辯解,依然沉默。

西海劍神看著桐廬面無表情說道:「那你又是什麼呢?」

桐廬沉默了很長時間,說道:「師父,我希望你是完美的。」

西海劍神說道:「沒有人是完美的,除了死人。」

桐廬說道:「雖然弟子並不是這個意思,但這句話也有道理。」

說完這句話,西冷飛劍離開他的腳底。

他從天空裡落下。

一道劍光閃過。

西冷飛劍擦過他的咽喉,帶出一道血線。

桐廬的身體落在了海面上。

受到衝擊。

他的頭顱與身體漸漸分開。

在海面上漸漸分離。

漸漸沉沒。

西海劍神沉默了會兒,說道:「你沒有躲,說明你有愧疚,這樣很好。」

他是看著蘇子葉說的。

但不管是蘇子葉自己還是四周的西海劍派弟子,都覺得這句話是對桐廬說的。

海面上很安靜,浪聲輕微不可聞。

蘇子葉問道:「後來出現的人是誰?」

「是青山來人。」

西海劍神的聲音毫無情緒。

蘇子葉微微挑眉,童顏設計的這個局裡沒有青山弟子,難道是過冬請過來的?

西海劍神望向數十里外的那片海。

那人的身法如此之快,不知道是青山宗哪座峰的長老,但既然被自己一劍斬中,必死無疑。

除了柳詞與元騎鯨,青山九峰對他來說沒有什麼意義。

只是最後擋住自己那劍的人又是誰?

他應該用神識確定一下那處的情況,但今天他被裴白髮傷的太重,而且……他有些累。

西海劍神轉身向著群島飛去。

蘇子葉看著他的背影,忽然覺得這位絕世強者似乎老了些。

……

……

海面偶爾有死魚飄來,數量不多,引得幾隻鳥落下啄食。

有些死魚被海浪沖到了沙灘上。

沙灘上還有死鳥、斷木和白色的泡沫,散發著難聞的味道。

海浪退去,沙灘上出現抱在一起的兩個人。

井九躺在地上,過冬趴在他的懷裡。

海水從濕漉的發間滴落,落在井九的臉上,讓他醒了過來。

井九看著她的臉,發現還是看不出任何熟悉的地方。

過冬也在看他的臉。

井九的臉很好看。

相隔如此之近,換作別的女生,哪怕是在這種境遇下,應該也會有些羞澀,但她沒有什麼感覺。

「你準備躺到什麼時候?」

井九說道:「應該會很久。」

她這才知道他受了傷,無法起身。

海浪的聲音漸遠。

過冬從他懷裡轉出身來,只是這一個簡單的動作,便用去了她所有的氣力。

她的視線落在井九身體上,才知道他的傷比想像的更重。

井九的身體幾乎被斬斷了,只有椎骨還連在一起。

他的腰間有一個極大的豁口。

如果從上面望下來,甚至可以看到他身下的沙地。

這畫面很血腥,但事實上沒有什麼血。

鮮血早已被海水沖掉,斷開的肌肉與內臟都被洗的發白,看著很是光滑,沒有什麼雜質與污垢。

過冬神情微異。

不是因為井九受了如此重的傷還活著,而且沒有因為痛苦叫出聲來。

也不是因為西海劍神隔著十餘里的那一劍居然有如此強大的威力。

「我第一次看到有人的臟器會像你這樣乾淨。」她說道。

井九問道:「你看過很多人的臟器?」

過冬說道:「沒有人比我看的更多。」

井九心想,這是理所當然。

烽火連三月。

數萬人死在你的手下。

這種畫面你自然見的最多。

……

……

(這片海是鐮倉高校前站對面的海,這個人就是她了。章節名:讓我們忘了那片海,是一句歌詞。)

《大道朝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