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 壺中天 第八十九章 新湖,破廟,星空

東海畔有片青翠山谷,谷裡有個深不見底的地洞,洞裡霧氣瀰漫,陰風陣陣,正是與鳴泉秘境齊名的通天井。

為了防止冥部強者甚至是大軍從通天井裡爬出來為禍人間,這裡四周佈置著極為強大的禁制。

當年東海神尼甚至就把水月庵就建在了不遠的地方。

所以這裡雖然風景極佳,卻從來不是景點。

井九站在崖邊,背著雙手看著裡面,就像是一名遊客。

陰風捲動霧氣,在通天井裡形成無數道湍流與漩渦,比高空裡的罡風更可怕。

視線所及之處,皆是一片黑暗,無法看清下方究竟有什麼。

井九記得自己沒有去過冥界。

現在算是去過了。

果然如書裡所說,通天井裡一共有十三層。

他忽然感覺到了些什麼,回首望向遠方。

青山就在那個方向。

他靜靜看著那邊,不知道心裡在想什麼。

通天井裡溢出一道陰風。

他伸出右手,彷彿有粒無形的事物落在掌心。

他用神識感知片刻,眼裡生出些感慨的情緒。

與冥皇設想的不同,冥界知道他逝去的消息後,沒有立刻迎立新君,而是陷入了混亂之中。

冥師又要鎮壓叛軍,還要與別的勢力談判,已然焦頭爛額。

不過也許這一切都在冥皇的計劃之中,長時間的穩定往往會建立在一次真正的大混亂基礎上。

當冥界的混亂結束,迎來新的君王,他會找時間親自下去一趟,把冥皇之璽送回去。

如果換作是師兄,肯定會親自選定新的冥皇,但他不會這樣做。

這是冥部的事情,應該由冥部自己決定。

井九轉身離開。

通天井四周都是禁制,崖上貼著符紙,還有果成寺高僧留下的經文。

那道陰風與他的停留,自然驚動了某些人。

沒過多長時間,數名容顏清秀美麗的少女飛到崖畔,面帶警惕望向四周,卻沒有發現任何異樣。

「請庵裡師長傳訊諸派,只怕是有極厲害的冥部妖人從通天井裡潛上來了。」

為首的那位少女擔憂說道:「說不得是對中州派的長生仙菉有想法,只希望不要出大事。」

她們並不知道,自己擔心的那個人這時候已經到了水月庵裡。

水月庵在青谷那面,就如果成寺分成前寺後院一般,也分作內外兩院,外院負責俗世事務,內院才是真正所在。

井九落在庵裡深處,沒有驚動任何人,因為這裡已經有一頂青簾小轎在等著他。

青簾小轎裡是水月庵的太上長老。

他知道對方的意思,但沒有停下與對方交談,只是點了點頭。

除了庵主與這位太上長老,沒有人知道他來了水月庵。

三年前西海之亂的過程早已傳開。

所有人都以為過冬死了。

如果讓人知道過冬被他回到水月庵,便一定能聯想到,在西海裡帶著她離開的那位青山長老便是他。

這件事情本身無所謂,青山宗難道還會怕西海劍派質詢?

關鍵在於,當時為了避開西海劍神的那一劍,井九用的是幽冥仙劍。

那些畫面與細節,會讓有心人想起朝歌裡那個從鎮魔獄逃到天空、就連蒼龍都沒追上的身影。

中州派早已認定那道身影與蒼龍之死有關,如果知道是他,會帶來很大的麻煩。

至少他想拿走那道仙菉會成為不可能的事。

這次他去中州派參加問道大會,最後還是可能暴露,不過那時候他應該已經把仙菉拿到了手裡,那便無所謂了。

禪室的牆上開了一道很大的圓窗,下沿已經到了地面,明顯是新鑿的。

圓窗外有片湖水,湖畔密密生著很多名貴花樹。

現在已是深秋,這裡依然四季如春,花樹盛開。

湖是新挖的,那些樹也是新移過來的。

窗外的樹太密,呈現出來的畫面,自然不如三千庵堂那邊清美。

如果說這也是一張團扇,畫師的水準明顯要拙劣很多。

井九看了一眼,心想這種事情還真不適合你。

當然他不會把這些想法說出來,推著輪椅出了禪室,來到湖畔。

來到湖畔,能看到的花樹便不再那般密,清曠了些。

過冬滿意的嗯了一聲,說道:「明天我就讓人砍了這些樹。」

井九心想如果把樹全部砍光,一片禿湖也無甚看頭。

忽有風起,海棠樹上落下花雨,灑在二人的身上。

在世間三年,他與過冬沒有遇著什麼事情。

遇著事情,往往不是事情在那裡等你,而是你自己去找事。

過冬曾經熱血,現在依然熱血,但無數年時間過去,那些行俠仗義的事情早已做膩,不再像當年那樣四處找事。

趙臘月當年是還有新鮮感,弗思劍才會染那麼多血。

不管是哪種井九都無所謂,只是安靜陪著。

想著趙臘月,先前那種微妙的感覺再次出現,井九微微挑眉。

新湖裡沒有太多水草,魚兒游動的有氣無力。

過冬看著湖面,問道:「有事?」

井九說道:「我要走了。」

過冬想了想,說道:「保重。」

井九可以直接從通天井離開,專程回水月庵,便是要與她告別。

以過冬的性情,應該說不送,之所以說保重,是因為知道他還會再回來。

帶著長生仙菉。

井九把她推回禪室,然後離開。

過冬坐在輪椅上,看著窗外,沒有回頭。

窗外的花樹真的太密。

她挑了挑眉,有些不喜,讓人來砍掉。

花樹都砍掉了,然後被運走。

眼前一片開闊。

過冬看著天上的雲,沉默不語。

白雲從湖裡出來,在青翠山谷裡留下一道影子。

井九走出庵外,停下腳步,抬頭看了看天,看了看雲。

……

……

某地有座無名的野山,山裡有一間破廟。

深秋時節,萬物肅殺,山道被野草掩沒,根本沒有旅客經過,但今夜破廟裡有很多人。

與人間相比,修行界有自己的很多約定。

無人的野山破廟,一旦點起篝火,修行者們便會像蛾子一樣聚攏。

當然,前提條件是安全。

這裡離雲夢山不遠,已經在大陣的邊緣,自然沒有邪道妖人敢在這裡鬧事。

篝火會給人帶來溫暖,心理上的,而且在這裡可以交換消息,互通有無。

就像人間的酒樓或者青樓。

破廟的火堆旁坐落了人。

大多數人都戴著笠帽,不願意被人知曉自己的身份。

人群裡的三個光頭便更加醒目。

那三位衣著簡樸的僧人來自果成寺,人們很自覺地把最好的位置讓了出來。

「今夜真是難得的熱鬧。」有人笑著說道。

修行者的數量本就很少,平日裡想遇見一個同道都很困難,往往篝火點燃一夜,也無人來訪,哪像今日居然聚攏了這麼多人。

之所以如此,自然是因為中州派即將召開的問道大會,不管有沒有受邀,很多修道者都會過來看看熱鬧。

人們談論的自然也是這件大事,最關注的則是決定仙菉歸屬的問道大會。

那道長生仙菉他們想都沒想過,但說說也是快活,似乎這樣也能沾上一絲半點仙氣。

很多個天才修道者的名字被提及,在火光裡不停來回。

「奚一雲真的很強……」

有人說道:「他是一茅齋主布秋霄的親傳弟子,苦讀二十載,據說得到鎮齋之寶認主,就像那位明王一樣。」

「聽聞懸鈴宗那位也很不錯。當然不是德少宗主,她每天只顧著玩,境界提升太慢。」

「青山劍宗這次去的是誰?過南山還是尤思落?」

「你真是消息閉塞,難道沒聽說趙臘月會參加?」

「你這消息也不快……居然連卓如歲勝了趙臘月都不知道。」

「你說誰?卓如歲?那個入門便開始閉關的小怪物?」

破廟裡響起一陣驚呼,火堆搖晃不安。

人們興奮地討論著這件事情。

有個人戴著笠帽,藏在角落的陰影裡,很不引人注意。

前面無論這些修行者說什麼,那人都沒有反應,直到聽到趙臘月輸給卓如歲,笠帽才動了動。

「當時卓如歲說的是天光峰一脈領教景陽師叔祖的絕學,你們看看這傲氣,根本沒有把趙臘月放在眼裡。」

那位消息靈通的散修說道:「他獲勝之後更是囂張,指著趙臘月的鼻子說,就憑你也能繼承師叔祖的衣缽?」

有人恥笑道:「你就繼續編吧,一看就是沒見識的,趙臘月是神末峰主,是卓如歲的師姑,他再如何狂傲,說這樣的話,做這樣的事,就不怕被劍律老人家一劍斬了?」

那位散修面色微紅,說道:「我也是聽人轉述,縱使細節有出入……就算沒指著鼻子……意思總是差不多。」

有人說道:「不管是卓如歲還是趙臘月都沒有什麼意義,此次問道大會明顯已經內定。」

「道友此話何解?」有人問道。

「你我都知道這次的規矩是每派只能出一人,那為何中州派自己卻不守規矩?不管是童顏還是白早,都不會弱於卓如歲和趙臘月,聽說這次還有個神秘人物,幾個打一個,你說誰會贏?」

那人搖頭說道:「如果真是內定,中州派為何不把仙菉留著自己用,還非要多此一舉?莫要以小人之心猜忖,中州派能成為正道領袖,自然有其道理,青山劍宗就始終差點意思,從不願意與我們這些小派打交道,太過狂傲。」

人們想著青山宗平日裡的行事風格,確實如此,不由紛紛點頭。

有人說道:「青山傲氣自然有傲氣的資格,因為實力就是這麼強。」

「現在青山宗兩位通天,破海境強者眾多,實力只怕已在中州派之上,為何聲勢始終壓不過去?」

「自然是因為中州派有白仙人。」

「青山不也有景陽真人?」

「白仙人留下仙菉庇佑人間,景陽真人可什麼都沒留下。」

那人看了看四周,壓低聲音說道:「聽說非但沒留下什麼,還帶走了青山宗好些寶貝。聽說青山九峰裡都有很多人對此事極有意見,不過當年青山宗有事景陽真人都不管,哪裡還會想著飛昇後給青山留些什麼。」

三名僧人一直沉默不語,

一名僧人低著頭,看不到臉。

一名年老的僧人閉著眼睛在休息。

那名年輕些的僧人聽著這些話,臉越來越紅,直至快要忍不住,終於輕推了老僧一下。

老僧睜開眼睛,看著他笑了笑,說道:「想說就說吧。」

那名年輕僧人如蒙大赦,深吸了一口氣,看著那些修行者,舌綻春雷喝道:「你們這幫蠢貨!」

眾人驚呆,心想這位果成寺大師怎麼了?

年輕僧人站起身來,看著那人說說道:「你說景陽真人帶走了青山的寶貝,但有沒有想過,那些寶貝本來就是真人自己的?你還說不管青山發生了什麼事情真人都不管,但你有沒有想過,任何人想對付青山的時候,難道敢不想想他?」

聽著這話,人們先是覺得很荒謬,接著卻是驚醒了,要知道年輕僧人的前半句還可以反駁,但後半句……

景陽真人飛昇前的二百年,可以說是青山歷史上發展最好的時候,從來沒有遇到什麼真正的危機。

為什麼?因為景陽真人是朝天大陸境界最高的那個人。

雖然他長年在神末峰裡呆著,從來不理世事,但他還是境界最高的那個人。

只要他在,便沒有任何人敢覬覦青山。

這個道理如此簡單,但不管是世間的修行者還是青山裡的很多人,卻從來都沒有想明白過。

或者是因為他們不願意去想這件事。

這個事實,令人感慨。

破廟裡變得很安靜。

沒有人注意到陰影角落裡,那個戴著笠帽的人已經離開。

那人來到山野裡,躍至樹梢,手指輕動,無數樹枝悄無聲息落下,自然搭成一方平台。

他取出竹椅放到平台上,摘下笠帽,躺了上去。

今夜的風特別大,呼嘯作響,把雲刮的極其乾淨,星辰很是耀眼。

星光落在他的臉上,依然完美,沒有任何情緒。

破廟裡那些人說的話,對他的心情沒有任何影響。

山風變得越來越大,樹枝微微搖動,平台沒有傾覆的危險,竹椅卻發出吱吱的聲音。

井九心想又要修了,不知道十歲有沒有在果成寺種竹子,不然可以寄過去讓他修。

夜風呼嘯,大樹微搖,眼裡的星辰與山野,彷彿都在移動,有些夢幻。

如果想把此景入畫,需要很好的畫工。

這讓他想起破廟裡那個低著頭的和尚。

今夜何霑還真的在。

然後他望向遠方的青山。

長生仙菉的吸引力很大。

他算到卓如歲會出關,卻沒想到趙臘月會輸給他。

當年在神末峰他對她說過幾次不能輸。

怎麼卻輸了呢?

《大道朝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