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兒沒聽明白井九的話,認真地想了想,還是沒有想明白,於是便放棄了,問道:「你真的不擔心秦國和趙國?白千軍與那個死太監真的很可怕,更何況小早兒還一直在幻境裡。」
井九說道:「別人的事情與我沒有關係。」
青兒想起十幾年前,就在這張榻上的畫面,歎息說道:「她可是真的很喜歡你呢,我本來以為你們之間會發生很多故事,誰想到你竟是這樣的無情。」
井九說道:「都是假的。」
青兒睜大眼睛說道:「可你說過,這個世界正在變成真的。」
井九說道:「對任何一個世界來說,將來注定會離開的人都是假的。」
這句話有深意,明顯說的不止是青天鑒裡的世界,也包括外面的真實世界。
青兒看著他看了很長時間,忽然問道:「那你來這個世界做什麼?」
井九說道:「我要仙菉。」
每個進入青天鑒幻境的問道者,目的都是長生仙菉。
這是一個很俗氣的答案,也可以說簡單,那麼就很純粹。
青兒看著他認真問道:「你確定自己可以成功?在我無法幫助你的情況下。」
井九說道:「我與他們選擇的方法不同,道路不同,到最後才會知道誰正確。」
……
……
當人們回首往事、試圖釐清記憶的時候,往往會選擇一些重要事件做為時間節點。令人悲哀的是,那些重要事件一般都不是喜事,而是喪事,比如家裡哪位長輩在竹椅上閉上眼睛,又比如哪位親人葬禮上的白幡被風吹倒了好些根。
對民眾而言,喪事的規格要更高,死人的份量要足夠重,他們的集體記憶才能足夠深刻,繼而成為他們的精神紀年,比如皇帝駕崩。當然單就這件事情而言,喪事與喜事很難明確地分清,因為老皇帝駕崩便意味著新皇帝登基。
秦國皇宮裡。
病榻上的老人滿臉皺紋,滿頭白髮枯乾的像深秋忘了燒掉的霜草,兩眼深陷,呼吸微弱,眼看著便要死了。
太子白晝,也就是白千軍的臉上看不到任何悲痛的情緒。因為他會是秦國新的君王,也因為他對這位老人沒有太多感情,哪怕二十幾年的歲月消磨了很多記憶,至少這件事情他記得很清楚,對方並不是自己真正的親生父親。
病榻上將死的老皇帝本來只是一個偏遠的宗室子弟,憑著接人待物的先天本事與偶爾迸發出來的一次激情,遠赴北海郡襲了郡王,甚至得了太守實職,在與北方野蠻人長達數十年的對峙裡,他怯懦的性情被掩飾的越來越好,更是積攢了極深厚的實力,最終藉著天下大勢所趨,成為了秦國新的皇帝。這段歷史可以稱為中興,甚至可以說是開國,老皇帝本應在史書上得到更濃墨重彩的書寫,只可惜他生出了一個更加光采奪目的兒子。
當年的少年武神,現在已經變成能止小兒夜啼的北國殺神,就算在秦國皇宮裡,也沒有人敢直視他的眼睛。
「我不喜歡被稱作神,因為我知道自己不是,我也不喜歡被人稱為太宗,或者什麼宗,因為我覺得不管你還是以前的那些皇帝,都沒資格排在我的前面,所以我決定登基之後就叫皇帝,以白為姓,你覺得白皇帝這個名字怎麼樣?」
白千軍說道:「登基大典已經準備好了,所以你今天晚上就死,不要浪費我的時間。」
說完這句話,他向著殿外走去。
老皇帝盯著他的背影,眼裡滿是怨毒與痛悔的情緒。
咸陽皇宮裡有無數座宮殿,以數量而論,只有齊國學宮能夠與之相提並論。
那些宮殿在夜色裡就像是無數只蹲著、準備出擊撕咬獵物的猛獸,被星光照亮的時候,更加猙獰。
白千軍走到最深處的那座宮殿裡,揮手趕走所有的人,循著琴音找到了那個人。
一方池塘在廊下倒映著燈火,少女在那裡輕輕彈著琴,白裙隨夜色輕輕起拂,就像塘裡的殘荷。整個畫面有種孤清可憐的感覺,很符合落難公主被幽禁冷宮的想像,但事實上她的眼神平靜,根本沒有這些多餘的情緒。
「明天我就要登基了。」白千軍走到她的身前,居高臨下看著她,眼神裡卻滿是寵溺與疼愛的情緒。
「恭喜師兄。」白早抬起頭來,看著他微笑說道。
白千軍眼裡的那些情緒早已消失,說道:「齊國那邊有確切消息。」
聽到這句話,白早神情微變,很明顯比起秦皇駕崩,改朝換代,她更關心齊國的那件事情。
進入幻境的二十餘名問道者,現在已經死了很多,還活著的基本上也都已經確定了身份,只有一茅齋弟子始終沒有現身。那位叫做奚一雲的書生,自始至終都沒有被人發現過,沒在幻境裡留下任何痕跡,就像是沒有來過。
這是童顏最想知道的事情,但直到他被井九殺死、逐出幻境,也沒想明白奚一雲是如何做到的。
白早也很關心這件事情,讓秦國的諜報組織查了很多年,終於在春初的時候查到了一些線索。
「他在這裡叫雲棲,當年曾經求學於墨公,後來去了齊國學宮,管理典籍,前年開始出來講學。」
白千軍說道:「這些年他沒有與外界接觸過,只是前段時間收的一個弟子與趙國萬松學院的書生有所來往。」
聽到講學二字,白早大概明白了這位一茅齋弟子想怎麼做,但還是有很多不解。
「他是如何能把自己的身份隱藏的如此之好?」
白千軍的神情變得有些複雜,說道:「因為……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是誰。」
白早微怔說道:「你是說他完全忘記了自己的身份?」
白千軍點了點頭。
白早有些吃驚,說道:「你確認?」
白千軍說道:「我派了七批人去試,確定他真忘了自己的問道者身份,一心只想著救蒼生,行大道。」
白早看著琴上的那些弦,沉默不語——在幻境裡生活的時間太長,被紅塵所惑,問道者真有可能忘記所有前塵往事,但奚一雲明顯不是那種,更像是主動的遺忘,他為何要這樣做?
不知道過了多長時間,她輕聲感慨說道:「真是高妙至極。」
白千軍也持相同的看法,說道:「應該如何處理?」
「一茅齋的先生們不修道,道心卻堅若磐石,難以動搖。」
白早說道:「現在就想辦法殺了他,不然日後會是極大的麻煩。」
白千軍忽然說道:「我也忘了一些事情,只要不去想,便很自然地忘了,但有些事情不想忘,就忘不了。」
再平靜的視線也會被感受到,更何況平靜的背後隱藏著熱度。
白早沒有抬頭,說道:「童顏師兄出去了,你怎麼看?」
白千軍緩緩收回視線,望向池塘上那些並非真實的燈光倒影,聲音有些微冷。
「我本來就反對他去楚國都城,師妹你和他都太重視井九了。」
白早淡然說道:「師兄死了,證明井九如我所說值得重視。」
白千軍沉默了會兒,說道:「師妹你始終都是對的。」
白早靜靜看著他的側臉,說道:「是的,有什麼不妥嗎?」
「沒有不妥,一切都在按照你與童顏的想法進行,仙菉最終會落在我們手裡。」
不知何處有夜風穿宮而過,把視線所及之處的燈影攪碎。
白千軍靜靜看著那處,說道:「我只是忽然很想再多忘記一些事情。」
說完這句話,他轉身出殿,去準備明日的登基大典。
白早望向水面,沒有說話。
她明白他的意思,覺得很沒意思。
池塘水面殘破的燈影緩緩湊回一處。
她想到楚國那邊傳的消息。
下了罪己詔後,井九被那位大學士幽禁進了冷宮。
罪己詔肯定不是他自己寫的,被幽禁進冷宮倒是他自願的,就像她一樣。
想著這些巧合,白早莞爾一笑,覺得好有意思。
……
……
又過去了五年。
秦國白皇帝行事暴虐,橫徵暴斂,強命洛西三千豪戶入咸陽,一時間怨聲載道,旋被鎮壓,只能道路以目。三萬鐵騎在他的親自指揮下,如最鋒利的劍鋒,橫掃整個大陸北方,所向無敵,就連那些野蠻部落也畏懼的連連退卻。
唯一能與秦國爭鋒的趙國,偏在這時候遇著了一件大事,他們的皇帝要死了。
這位皇帝陛下英明至極,智慧無雙,寬嚴相濟,可惜的就是先天不足,身體太過虛弱,沒有子嗣。
過去的五年時間裡,可能便是因為這些問題,趙國朝野間一直瀰漫著一種詭異的氣氛。皇帝陛下接連頒旨,做出多項人事任免,強力限制緝事廠的權力,大力扶植後黨,明顯是要對何公公開刀的模樣。但不管趙國官員百姓乃至齊國商人如何翹首以待,最終皇帝陛下也沒有對何公公動手,甚至依然信任有加,就連喝藥也還是只喝何公公親自熬的藥。
殿裡的藥味要比往年淡了很多,可能是因為窗子都開著,通風良好的緣故。
「張大學士比我們要大五十歲,再怎麼能熬,也熬不到二十年後。」皇帝喝完藥後蒼白的臉色沒有任何好轉,半倚在榻上,喘了兩口氣,接著說道:「今後的天下,能對付白皇帝的也只有你了。」
何霑沒有說話,也沒有勸陛下好生休息,因為誰都知道陛下已經撐不了幾天。
迎著皇帝滿是企盼與懇請的眼光,何霑沉默了會兒,拍了拍他的手背,還是沒有說話。
有風從宮外灌進來,隨之而入的還有皇后娘娘。
她滿臉淚水走到榻前,有些粗暴地擠走何霑,坐到皇帝身邊,牽起了他的手。
何霑向殿外走去,隱約聽到身後傳來了一聲幽幽的歎息。
……
……
當天夜裡,趙皇便死了。
何霑親眼看著他斷的氣,然後平靜地開始佈置各項事務,直到忙得差不多,才回自己的房間去睡了半個時辰。
整個過程裡,他沒有做任何出格的事,沒有失禮數的地方。
皇后娘娘讓人問過,知道他沒有去御花園後沉默良久,竟不知是應該高興還是失落。
天還沒有亮,皇宮內外已經站滿了渾身素服的大臣,還有很多大臣按照規矩出城去迎。
河間王世子準備進京繼承皇位。
按道理來說,這是五年前已經確定好的事情,世子早就應該以太子之禮養在宮中,今日直接繼位就好。但不知道因為什麼緣故,這個提議沒有通過,傳聞是因為小何公公不喜歡世子,暗中做了手腳。
時間緩慢地流逝,晨光漸漸照亮宮殿的簷角,然而出城迎駕的官員們還沒有回來。
皇城內外的氣氛有些壓抑緊張。
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情?
長街上響起蹄聲。
快馬回報。
然後層層上報。
殿前玉石梯兩側的大臣王公們盯著那位禮部官員,彷彿要把他生吞活剝一般。
那位禮部官員臉色蒼白,緊張萬分說道:「世子……太子……不……那位不肯走正明門,要走西華門。」
聽到這句話,殿前頓時鴉雀無聲,官員們面面相覷,不知如何是好。
太子即位走正明門。
皇帝回宮是西華門。
事情很簡單,卻很重要。
但凡重要的歷史時刻,朝廷裡總是不會缺少勇於「任事」的官員。
很快殿前的沉默便被打破。
一位翰林站了出來開始引經據典,論證陛下走西華門的正確性。
接著又有數名官員相和。
大功自然要冒大險,但在場的那些真正大人物始終保持著沉默。
官員們辯論的聲音漸低,所有視線都望向了一個地方。
那裡不是最高處,甚至離玉石梯還有些遠,是一片殿角的陰影,有個人站在那片陰影裡。
「如果不想走正明門,那就請回吧。」
整個新帝登基的過程裡,何霑只說了這一句話。
史書是這樣記載的。
……
……
(先明確表明態度,大禮議我當然站嘉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