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卷 望遠行 第八十三章 潤萬物而無聲

接下來的那些天裡,又有兩個人到訪趙園。

他們與一茅齋一樣,都隱約猜到井九對這件事情有一定發言權,至少知情。

果成寺因為禪子的怒意,與青山斷絕了來往,所以來的是淨覺寺住持。

井九覺得這完全是脫了衣服淋雨,多此一舉,誰不知道淨覺寺從住持到香火僧都是從墨丘來的?

他不待住持開口,直接說道:「不是伏望。」

淨覺寺住持失望離開。

最後來的風刀教使者,對井九的態度非常恭謹,應該是得到了刀聖的叮囑。

看來曹園看到了那一劍的真相。

井九這般想著,說道:「不是方景天。」

風刀教使者滿意離開。

秋天很快過去,朝歌城剛進入臘月,便迎來了一場雪。

冬天已經到了,春天還會遠嗎?

這真是令人感傷的一句話。

在風雪裡,井九這樣想著,坐劍而起,帶著顧清回了青山。

朝歌城在下雪,天南也在下雪。

青山九峰就像他離開的時候那般安靜,神末峰也是如此。

往年這種時候,南忘都會要求柳詞把青山大陣打開一條通道,把初雪迎進來。

今年她還在閉關,柳詞不在,自然沒有落雪。

井九坐在崖畔,雙腳虛踩著雲海,看著遠方,不知道在想什麼。

白貓趴在他的身邊,顯得很老實。

寒蟬蹲在它的身邊,更加老實。

顧清站在他身後,看著依然青蔥的群峰,忽然說道:「要下雨了?」

明明現在外面是風雪天,他卻問的是雨。

這是整個朝天大陸都最關心,也是很多人最期待的一場雨。

井九輕輕嗯了一聲。

顧清沉默不語。

井九在趙園裡否決那兩個名字的時候,他就在場。

連方景天師伯都不能成為下一任的掌門,那麼會是誰?

井九說道:「你怎麼想的?」

顧清想起好些年前。

那天也是一個風雪天,井九就在這片崖畔對他說過一句話。

——你是要做掌門的人。

想著這件事,顧清的性情再如何沉穩,也忍不住笑了起來。

不是得意的狂笑,而是荒唐的苦笑。

他怎麼可能當掌門?

如果這件事情真的發生了,不用那些峰裡的師伯師叔動手,他自己就往崖下的雲海裡跳下去,圖個清淨與心安。

「元師伯如果繼任掌門,對我們確實是最好的事。」

顧清以為師父是這樣想的,也覺得這是最好的選擇。

神末峰與天光峰、兩忘峰的關係向來不好,比如白如鏡,比如簡如雲,比如他那位兄長顧寒,只有卓如歲是個特例。

如果元騎鯨做掌門,天光峰一脈必然要受到打壓,想來沒有什麼精神理會神末峰的事情。

最重要的是,元騎鯨可以繼續鎮住方景天。

那年雲台之役,青山強者盡出,方景天站在虛境裡看著神末峰,眾人如臨大敵。

顧清當然不會忘記那個畫面。

井九隻用一句話便結束了顧清的推理與對未來的美好想像。

「元騎鯨不願意。」

可能是因為天光峰與上德峰爭了太多年,元騎鯨大局為重,不願意青山生出內亂,可能是別的一些原因。

總之他不願意。

顧清怔住了,半晌後說道:「那就只能是廣元真人了,他境界高,能服眾,只是擔心會引發一些別的問題。」

這說的是廣元真人在西海上攔住了布秋霄,讓太平真人逃走。

井九沒有在意顧清說的,自言自語說道:「服眾啊。」

看著嫵媚的青山,他摸了摸自己的臉,再次堅定了想法。

他閉上眼睛,開始冥想修行。

阿大看了他一眼,心想以後要對他更尊重些了。

於是它沒有跳到井九頭上。

寒蟬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抱著寒玉髓啃了兩口,然後向後一倒,閉上眼睛,舉起前面的四根甲肢,開始吸收天地靈氣。

……

……

日夜輪轉,光影變化,季節交替,外界春意漸深,青山也漸漸醒來。

廣元真人出關、伏望出關、南忘出關……出關的人越來越多,這究竟是冥冥中自有感應,還是什麼原因,沒有人知道。

醒來的人越來越多,青山裡依然聽不到任何吵鬧的聲音,安靜至極。

井九睜開眼睛,望向雲海那邊的天盡頭。

趙臘月、元曲、平詠佳以及寒蟬都已經醒來,與顧清站在後面等他。

井九起身,說道:「走吧。」

……

……

天光峰最高。

今天峰頂的日光依然強烈,只是被那些紛紛到來的劍光奪去了些光彩。

井九等人來到峰頂的時候,其餘諸峰的人都到了。

劍律元騎鯨、行雲峰主伏望、清容峰主南忘、適越峰主廣元真人、碧湖峰主成由天,神末峰主趙臘月。

兩忘峰這些年一直不設峰主,那就是除了在隱峰閉關的昔來峰主方景天,所有的青山大人物都到齊了。

當然,那個人不在。

這是青山宗多年以來,到的最齊的一次,以往即便是青山議事,也往往是以劍相商,很少親身到場。

顧清帶著元曲、平詠佳去了崖下。

過南山、卓如歲與顧寒等人,還有其餘諸峰的普通長老與弟子們都在那邊。

墨池與白如鏡等天光峰長老,則是站在峰頂稍微靠後些的地方。

無數道視線落在井九的身上,因為他沒有動,還站在原地,就在趙臘月的身邊。

只有六位峰主才有資格站在峰頂,你憑什麼站在那裡?

白如鏡的臉色有些難看,簡如雲的眼神微冷,顧寒挑了挑眉,峰間隱隱響起一些議論。問題是,最嚴厲的劍律元騎鯨沒有說話,脾氣最大的南忘也沒有說話,崖間的數百名青山長老與弟子們,想到那個傳聞,也沉默了下來。

元騎鯨揮了揮手。

青山大陣開了一條通道。

所有人都向那邊望了過去。

一道黑線從天邊而來,沒有任何威勢,就這樣安靜地穿過群峰,來到天光峰頂。

啪的一聲輕響。

承天劍鞘插進了石碑,回到了它原先的地方。

……

……

石碑下方。

元龜緩緩睜開眼睛,蒼老而渾濁的眼睛裡,流露出淡淡的懷念。

它送走過很多代青山掌門。

這個終究是不同的。

阿大不知何時從井九的袖子裡鑽了出來,蹲在地上看著石碑上的那道劍鞘,表現出難得的安靜。

上德峰底,屍狗緩緩抬起頭來,望向那道天光的最深處,溫暖的眼神深處,多了些悲傷。

……

……

一茅齋在千里風廊最深處。

柳十歲正在用管城筆練字,這是布秋霄給他的功課,練了幾年,筆法已然純熟。

他手腕上的劍鐲忽然震動起來。

柳十歲依遁著不二劍的想法,起身走到窗邊,向著青山的方向望去,才發現起風了。

……

……

千里風廊。

風,持續千萬年不停。

入口處的風勢相對稍小些,所以那裡還有些建築,生活著一些凡人,只是生意也不如何好。

小荷坐在窗邊,撐著下頜,看著幾天都沒有人跡的道路,覺得好生無聊。

忽然間,她看到了一幕畫面,臉色頓時蒼白。

……

……

一輛馬車從丘陵間行來。

陰鳳站在車頂迎著風,羽毛微亂,便如它此時的心情。

玄陰老祖坐在轅上,稀疏的頭髮被大風吹得更亂。

一道悠揚明快的笛聲從車廂裡傳了出來。

不是冥河搖籃曲,也不是羽化成仙曲,而是人間極普通的黃梅小調。

只有車廂裡的那人與井九知道,柳詞是黃梅鎮上的人。

……

……

三尺劍。

錦瑟劍。

皆空劍。

回日劍。

潮來劍。

弗思劍。

遠在千里風廊的不二劍。

天空裡的數百道飛劍。

還有那把劍。

所有劍都靜靜對著石碑上的那道劍鞘。

青山弟子拜倒於地,齊聲道:「恭迎掌門,劍歸青山!」

忽有春雨落下,打濕那道石碑,潤萬物而無聲。

《大道朝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