井九抱著白貓來到峰間,坐到那把椅子上,沒有刻意停頓,沒有顧盼自豪,也沒有說話。
所有能讓在場眾人加深印象、以記住這歷史性的時刻的事情他都沒做。
整個過程很是尋常,就像他有些累了,便躺到了竹椅上。
但他接手的畢竟不是一畝三分地,是朝天大陸最強大的正道宗派,總有人會安排些事情。
接著便應該是萬劍來朝,或者還有天女散花,禪子會說一段經文,元騎鯨微笑不語,然後便會確定他的身份。
當然就算沒有這些流程,他也是青山掌門,只不過世間很多事情總是需要些儀式感的,以此表示慶賀。
這個時候,峰間忽然傳來轆轆的車輪聲。
一輛輪椅從天光峰陡峭的山路間行來,那麼多道階梯都沒有形成任何阻礙,就像是飄上來的一般。
一個枯瘦的老者坐在輪椅裡,雙眼深陷,氣息微弱,白髮覆身,似乎隨時可能死去。
方景天推著輪椅,神情淡然,兩道白眉隨風而起,增添了些許仙意。
看到這幕畫面,場間一片嘩然。
各宗派的代表對視無語,都看出了彼此心裡的震驚,青山弟子們更是緊張至極。
西海之戰後方景天進入隱峰閉死關,誰都猜到與太平真人有關,應該是元騎鯨施予的懲處。
為何方景天今天離開了隱峰,出現在這裡?難道他已經成功地晉入了通天境?
如果真是如此,為何天地沒有生出任何感應?
通天境大物不是尋常修行者,舉手投足便能驚風落雨,初破境時必然會生出無數異象。
這時天空裡忽然落下一場雨來,雨水成絲,灑落在天光峰頂,瞬間把峰間的樹木廬頂與人們的衣衫打濕。
如此溫和的雨絲,為何能夠穿過青天大陣的屏障?
這便是方景天破境帶來的異象。
在隱峰裡時,他的境界被隔絕著,被壓制著。
他來到真實的天地間,天地便落了這場雨。
……
……
當時只道是尋常,這句話說的便是方景天。
對朝天大陸的修道者們說,這位昔來峰主是青山宗排行第三的大人物,也是太平真人的三徒,僅此而已。
相對於柳詞真人與元騎鯨的名望與強大,常年在昔來峰處理卷宗與宗派事務的他實在是太不起眼。
如果沒有那兩道隨風輕舞的白眉,甚至很多人會把他錯認為某個尋常富家翁。
但不管是白真人還是布秋霄等人,從來沒有輕視過他,道理很簡單。
太平真人當年同時收了元騎鯨與柳詞為徒,又收了冥師為學生,接著便輪到了方景天。
這樣的人物怎麼可能尋常?
無數道視線隨著那輛輪椅向著峰頂移動。
方景天已經晉入通天境,自然便能離開隱峰,誰也不能說他什麼。
更何況誰能對一位通天境大物說什麼?
就算是青山宗與中州派這樣的宗派,通天境大物也是山門的基石與高度,只能敬之,而無法約束。
輪椅來到峰頂。
方景天望向廬下,說道:「我已經通天了。」
誰都知道,他一旦通天便會競爭掌門之位,卻沒想到這一天來的如此之快。
誰都很想知道,井九會怎樣應對現在的局面。
「很好。」井九平靜說道。
他看著方景天,就像看著一位不錯的晚輩,言語裡頗有讚賞的意味。
當然,能從如此簡單的兩個字裡聽出讚賞意味的,也只有顧清這樣的人。
天光峰頂落著淅淅瀝瀝的小雨,顧清顧不得擦去臉上的水漬,向前走了兩步,說道:「恭喜方師伯,這位……」
方景天淡淡看了顧清一眼。
顧清再也無法把想說的話說完,臉色變得蒼白起來。
當著掌門與各宗派強者的面,竟是直接用劍意凌體,真是傲然至極。
現在的青山宗只有元騎鯨才能壓制方景天,無論是境界還是資歷,他都在對方之上。
但他一直盯著輪椅上的那個枯瘦老者,眼神複雜而又冷酷,沒有說話。
人們的視線隨之而去,落在那個枯瘦老者的身上,生出很多疑惑。
方景天晉入通天境界,成為一代大物,離開隱峰,卻帶著此人,想必此人的身份極為重要,那他到底是誰?
顧清沒有來得及問,元騎鯨不需要問,井九也不需要,但他偏偏要問。
他看著輪椅裡的枯瘦老者問道:「你是誰?」
「這重要嗎?」
方景天看著他眼神漠然說道:「現在的關鍵問題是,你到底是誰?」
「重要嗎?」
井九給出了同樣的答覆,而且還少了一個字。
方景天說道:「當然重要,因為這干係到今日的大典還要不要繼續,你能不能坐在這把椅子上。」
聽到這句話,眾人再次嘩然。
就算要爭掌門之位,何至於如此直接,如此強硬?
血色的劍光照亮峰頂,趙臘月來到場間,面無表情地看著方景天。
顧清穩住氣息,在元曲的攙扶下也往前走了幾步。
卓如歲打了個呵欠,抱著雙臂也走了出來。
過南山看了他一眼,無奈地笑了笑,心想你是天光峰弟子,何至於如此著急,卻也是走了出來。
緊接著,越來越多的青山弟子站了出來。
雷一驚與松杉這些井九的崇拜者自然不用說,就連尤思落與顧寒等人也在行列裡。
以墨池長老為首的天光峰、以成由天為首的碧湖峰,也毫不遲疑地表明了態度。
就算是通天境大物,又如何能與青山全體的選擇作對?
只有昔來峰的長老與弟子們站在原地,想要表達對方景天的支持,又害怕被門規懲處。
「我也不喜歡井九,但我還是勸你不要亂來,因為沒有人會支持你。」
南忘看著方景天面無表情說道:「這是掌門師兄的遺詔,應該得到尊敬,包括你。」
她是真的有些煩。
幾年前便已經來過一次,難道還要重複?
三師兄終於破境通天,這是極好的事情,為何要鬧這麼一場?
如此多宗派的掌門、宗主看著,青山蒙羞是小事,中州派如果要借此生事怎麼辦?
成由天說道:「不錯,當日宣讀遺詔的時候,所有人都看到了,絕無虛假。」
那場春雨落下的時候,方景天還在隱峰裡閉死關,不知道當時他有沒有感受到,如果有又是怎樣的感受?
是黯然難過師兄的離開,還是覺得害死師父的首凶終於死了,於是覺得痛快?
他沒有理會南忘,也沒有去看成由天,盯著井九的臉說道:「遺詔是怎麼說的?」
成由天說道:「青山歸井九。」
這便是遺詔的全部內容。
那天在天光峰頂,所有青山弟子都聽到了這五個字,遺詔的內容早就傳了出去。整個修行界都覺得柳詞真人留下的這句話言簡意賅,不會有任何誤會,很是佩服,根本沒有人能從這個遺詔裡找出錯漏。
從天空落下的雨絲越來越細,廬簷滴落的水線漸漸斷續。
方景天忽然笑了起來,笑聲有些淡,意味難明。
「原來如此,掌門師兄的遺詔確實說的很清楚,青山歸井九……」
他看著天光峰四周的人們,問道:「問題是誰是井九呢?」
……
……
說井九,誰是井九?
這是當初柳詞真人留下遺詔之後,整座青山乃至整個朝天大陸都在思考的問題。
但那是震驚之餘的反思,並不代表世人真的不知道井九是誰。
聽到這個問題,天光峰還是那樣的安靜,人們怔怔地看著他,心想你莫不是瘋了?
很明顯方景天沒有瘋。
他望向廬下那個年輕的白衣男子,問道:「或者你自己來告訴大家,井九是誰?」
世間萬物最承受不住的是時間,其次便是想。
天光峰四周的人們忽然生出很多念頭,繼而覺得事情有些不對。
在上德峰的人群裡,那名姓呂的弟子緩緩低下了頭。
這些年他一直覺得有些事情不對,卻不知道哪些事情不對,直到此時,他才知道之所以不知道那是因為他不敢去想。
京都太常寺井家的少年,因為一心求仙便離開朝歌城,來到天南的小山村裡。他因為機緣巧合知道那個小山村裡有個叫做柳十歲的少年,極有可能是天生道種,於是悄然而至,便看到了池塘邊、竹椅上的白衣少年……
這一切都發生的太巧,而這往往也就意味著並非偶然,而是有人事先安排。
「你真是朝歌城井家的二子?像你這樣的修行天賦,歷史上從未出現過,你怎麼可能就是一個普通家庭的孩子?」
方景天看著井九面無表情說道:「就算朝廷裡有人幫你做手腳,你以為就能瞞過所有人?」
聽到這句話,和國公與張遺愛指揮使的神情都變得沉重起來。
「上德峰負責查清你的來歷,看似沒有問題,但誰都知道問題在哪裡。」
方景天看著井九的臉說道:「離開朝歌城之前你在哪裡?你在哪裡求學?你在哪裡求道?為何沒有一個人見過井家的二子?只要見過你這張臉的人都不會忘記,為何從來沒有人提起過?」
說完這句話,他望向元騎鯨說道:「大師兄,想要隱瞞這一切,很辛苦吧?」
元騎鯨沒有說話,遲宴沉聲說道:「查驗身份之事由我完成,我很確認,那年井家確實生了一個……」
沒有等遲宴把話說完,方景天神情漠然說道:「那個孩子出生便被人抱走了,你真的要我找出來嗎?」
元騎鯨忽然說道:「既然是普通人,過著普通的日子,何必打擾?」
方景天唇角微揚,露出一抹難以捉摸的笑容,說道:「你終於承認了。」
元騎鯨沉默不語。
「這件事情本就無法瞞過天下人,因為像你這般的修行天賦從來沒有在歷史上出現過,這就是問題。」
方景天望向廬下的井九,說道:「所以,你到底是誰呢?」
從廬簷滴落的雨絲已經斷成碎粒。
繚繞在青山間的風還是那般輕柔,卻多了些肅殺的意味。
無數視線落在廬下,落在那個穿著白衣的年輕人身上。
井九靜靜看著遠處的神末峰,忽然說了一句話。
「當年在池塘邊十歲問我叫什麼,我遠觀青山,想著神末峰排名第九便隨意取了一個。」
聽到這句話,場間一片嘩然,接著便陷入極致的安靜裡。
柳十歲有些惘然,心想公子原來不叫這個名字啊?
顧清與元曲、卓如歲等人神情凝重至極。
趙臘月神情淡漠如常。
天光峰更加安靜。
斷成片段的雨絲落到簷上,落到地面,沒有發出任何聲音。
無數人緊張地等著答案的揭曉。
他摸了摸懷裡的白貓,望向眾人說道:「我是景陽。」
雨停了。
轟隆。
天空落下雷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