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年前,承天劍自海外歸來,柳詞化作一場春雨,青山宗掌門之位空出來,井九說了聲我來。誰能想到,方景天隨後在滿山野花之間通天,太平真人讓阿飄做了一封信,直接把他逼出了青山。
在雲集鎮外的景園裡井九住了一段時間,引來世間無數修行者朝聖,但能夠進入景園、見到他的只有兩個人。那就是玄天宗的周雲暮與盧今這對師徒,人們以為他們必然得了極大的好處——不管是功法還是丹藥。
懷璧便是罪過,當他們離開景園之後便開始受到那種被嫉妒激紅雙眼的人們的追殺,好在被兩忘峰弟子與蘇子葉先後護了下來。其後的一百多年裡,邪道勢衰,修行界的局勢漸趨平靜,那些一直注視著玄天宗的視線,發現這對師徒並沒有什麼特別的地方,漸漸放鬆下來,直至忘記了這件事。但事實上,他們確實從景園帶走了一樣東西。
這件事情就連趙臘月都不知道。
那塊黑色的牌子不是青山宗的掌門令牌,也不是那個翠綠色的陰鳳命牌,不知道有何用途。
盧今接過那塊黑牌,覺得好生沉重,說道:「那我們這就動身?」
周雲暮說道:「如果這塊牌子真是什麼了不得的寶物,只怕會引起一場軒然大波,你留在宗門裡坐鎮,我走一遭便是。」
……
……
某天清晨,朝霞染紅了天。
東方的天空裡忽然牽出了雲線,比朝霞還要更紅,但沒有弗思劍的血腥意味,帶著令人寧靜的禪息味道。
三千院外的天空裡傳來劍鳴,朝霞被劍光照的更亮,想來是青山宗的強者正在往此間來。
蓮雲照亮荷池新開的花,也照亮了那座小橋,啪的一聲輕響,一雙潔白如蓮的腳落在了橋上。
趙臘月與卓如歲、元曲、雀娘對著橋上那個依然如稚童般的僧人行禮:「見過禪子。」
禪子結束了大漩渦處的事情,回白城的路途中專程繞到了大原城,袈裟上滿是被海風割開的口子還有鹽花。
柳十歲問道:「那邊沒問題了嗎?」
「你老師在那邊收尾。」
禪子走下木橋,來到禪室裡,右手手指微張,便攏成了一道光鏡。
天空裡的晨光從門窗處漏進來,經由那道光鏡的凝聚,映出數百個緩緩轉動的經文,落在井九的身上。
趙臘月等人看著這幕畫面,沒有出言打擾,也沒有抱太大希望。不知道過了多長時間,禪子收回光鏡,搖了搖頭說道:「劍元俱無,就像是精血流盡,按道理來說,他這時候應該已經死了。」
這與西來最初的判斷相同。
禪子接著說道:「只不過真人有改天換地的能耐,也有切割生死的神通,不知道有什麼方法在最深處保留了一絲劍意。」
「如果那絲劍意是掌門早就做好的準備,為何他一直沒有醒來?」卓如歲不解問道。
「因為他受的傷太重,換句話說,此次救世一戰,他比自己想像的更拚命。」禪子看著井九的臉,看著被晨風輕輕撩動的睫毛,想不明白他為何會這樣做,「現在他的神魂也在深眠,所以無法進入青天鑒。」
窗外傳來清悅動聽的鳥鳴,那是枝頭的青鳥在表示贊同。
卓如歲有些無奈說道:「我們當然知道他是在沉眠,問的是他為何不能醒。」
「你們想過沒有,他的身體是萬物一劍所化,那麼對這具身體來說,他的神魂是什麼?」禪子轉身望向趙臘月問道。
趙臘月說道:「是……借住在此的客人。」
她很早便想到了這個問題,所以才會如此警惕平詠佳,才會帶著井九離開東海去了雪原,卻不肯回青山。
對萬物一劍所化的這具身體來說,此時在劍峰裡不敢離開的平詠佳才是真正的主人。
「夢裡不知身是客啊……」
禪子環視眾人,說道:「真人當年曾經說他是所有因果的指向,那麼現在的他還是以前的景陽嗎?」
西來也曾經表達過相似的意思。
在他們看來,以往的景陽真人與現在的井九是一個人,但又不是完全相同的一個人。
他們不是兩條一樣的河流,而是一條河流的上下游。
現在的井九能夠捨掉景陽的那些因果,成為真正的此刻的他嗎?
如果可以,他便有可能醒來。
柳十歲聽完禪子的講述,認真地想了很長時間,然後誠實地說道:「聽不懂。」
他曾經在雲台裡讀過無數卷宗,在果成寺裡聽了好些年的經,在一茅齋裡更是博覽群書,雖然看著還是那個膚色黝黑的農家青年,實則是這一代的修行者裡學識最淵博之人,連他都聽不懂禪子的話,卓如歲等人自然也聽不懂。
「其實我自己也不是很懂,這是發生在他身上的事情,可能……只有他自己懂吧。」
禪子再次望向沉睡裡的井九,說道:「不過我倒不擔心他醒不過來,不管他是景陽還是井九,當然會給自己留後手。」
卓如歲說道:「您不是說掌門真人沒想到自己會受這麼重的傷,所以那道劍息無法醒來?」
禪子像看白癡一樣看了他一眼,說道:「像他這麼怕死的人難道只會留一道後手?」
「你的那些推論,或者說的是……今日方知我是我?」
西來的聲音忽然在圓窗外響起。
「雖然我真的不懂,但確實有可能就是這個意思。」
說完這句話,禪子提起僧衣下擺跨過圓窗,來到湖邊,與西來並排坐在了石凳上。
如白蓮花般的赤足探入微涼的湖水裡,一蕩一蕩,引來好些魚兒嬉玩。
西來問道:「傳聞裡你前世是果成寺的那位德高望重、嚴肅方正的臨谿大師,轉世重生之後卻像孩子一樣貪玩,其間有何玄妙?」
禪子說道:「我與景陽真人探討過這個問題,義父死後,我漸漸記得了前世的一些記憶,但那是否就能證明我是我?」
西來說道:「確實極難證明,就像他一樣,他到底是景陽還是井九?或者說他願意成為誰?」
「我真的不懂,不過你那句話說的不錯,這一世的我確實很貪玩。」
禪子從袖子裡掏出一大把細木棍,扔到兩人間的石凳面上。
那些細木棍就這樣隨便的搭著,有些散落在外,但如果仔細望去,便能發現結構極為複雜,想要拆解開來非常困難。
這是孩童們最常玩的、也是最簡單的遊戲,西來再無心世事,一心修劍,也知道怎麼玩。
他看了禪子一眼,發現對方的眼神非常清澈,卻又是那樣的認真。
他想了想,伸手從那些木棍裡抽出了一根。
不是最上面、最簡單的那根,也不是位置最艱難的那根,就是很隨便的一根。
晨風輕拂湖面,微亂晨光,迎來了兩道劍光。
廣元真人與南忘落在了湖畔,趙臘月等人也來到了場間,視線落在石凳之上。
他們知道,這堆木棍就是禪子與西來之間的戰局。
禪子伸手抽了根木棍。
西來接著忽然同時抽出了兩根。
禪子看了他一眼。
湖畔異常安靜,便是晨風來到石凳處都很自覺地停下,更沒有人會出聲打擾。
對孩童們來說都很簡單的遊戲,自然不可能難住西來與禪子這樣的人。
沒過多長時間,南忘等人便看出了這場遊戲的真正意圖。
禪子與西來每次抽木棍時的選擇看似隨意,實則不然。他們選擇木棍的目的並非只是抽出那一根木棍,而是讓那堆木棍變得更加複雜,更加脆弱,為對方增加無數困難。與其說這是抽木棍的小遊戲,這更像是下棋,而且還不是普通的棋局,已經有些接近當年井九在朝歌城棋盤山給人們演示過的立體棋局。
很明顯,雀娘已經想起了當年的那幕畫面,眼睛變得異常明亮,神情無比專注。
……
……
隨著時間的流逝,晨風依然溫柔,晨光越來越濃,越來越紅。
湖畔依然安靜無聲,二人抽出木棍的速度變得越來越慢,禪子的神情很凝重,西來也改了一次坐姿。單以境界實力論,禪子應該比西來略遜一籌,但他當年去青山向景陽真人問道百日後,便一直在苦心研究這堆木棍,還真不知道最後的勝負。
終於,絕大部分的木棍都已經被抽了出來,或者落在地上,或者飄在湖水表面。
石凳上只剩下三根孤伶伶的細木棍彼此搭著,以一種難以形容的方式,呈現著穩定與平衡的美感。
看上去就像是篝火的架子,正在晨光裡緩慢燃燒。
這時候只要再抽出一根木棍,剩下的兩根木棍必然倒下,除非動用神通維持,但那有什麼意思?
接下來輪到禪子的順序。
他看著石凳上的三根木棍,沉默了很長時間,白蓮花般的赤足在湖裡輕輕拍著,把那些擾人的魚兒趕到了遠方。
「我輸了。」
禪子微笑說道,就像一個投子認負的棋道高手。
這場對局的勝負關鍵,不在於他們的手法與選擇,從最後的結果來看,只在於木棍的數量以及順序。
禪子放下那堆木棍,除卻那些散開的木棍,搭在一起的木棍數量,他們一眼便能數清楚。
「你的推演計算能力已經不在他之下。就算他醒過來,也無法以此勝你。」
說完這句話,禪子走到湖面上,湖水輕動,自然生出一道蓮雲。
南忘看著他說道:「就這麼走了?」
禪子說道:「我打不過他,不走怎麼辦?回白城。」
晨風運力,送著蓮雲去了天上,在滿天朝霞裡向雪原而去。
眾人收回視線,望向石凳上如雕像般的西來,生出強烈的挫敗感。
這時,青鳥離開枝頭飛了過來。
它用兩隻小爪各抓住一根細木棍,低頭咬住另一根細木棍抽出,扔到了一旁。
它抬頭望向西來,得意說道:「這算我贏了吧?你是不是應該離開?」
西來不知道該說些什麼。
「別丟人了。」
卓如歲認真說道:「你這是在踩高蹺。」
……
……
(寫了一些話,想了想還是刪了,祝大家都天天開心。我也會多寫像今天這章一樣開心的文字,都加油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