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卷 大風歌 第五十三章 籃球場上

七二零樓前的空地上到處都是殘雪與屍灰,難以區分。

井九的藍色運動服與裹著雪姬的紅布,在這樣的環境裡非常醒目。

被暗物之海佔據的世界,會漸漸失去所有顏色,只剩下濃淡程度不同的黑,直至最後變成毫無生命氣息的海的一部分,從某種意義上來說,顏色就是生命的象徵,也是暗物之海終極意志最討厭的事物。

這一刻,在這個灰黑的世界裡忽然出現了顏色。暗物之海的怪物們沒有視力,用的是另外的方法感知生命的存在,依然能夠看到那抹藍與那一點紅,感受到那道氣息的強大。

就在井九走出單元門的那一刻。

已經抵達某座城市裡外圍的數千隻代序與半尾忽然停了下來,在地面上帶起很多煙塵。

正在穿山越嶺、不停殺戮的獸潮也停了下來。

忽然間,所有的怪物都停在了原地。

地底基地合金門外的撞擊聲也消失了。

人們畏懼地望向彼此,下意識裡噤聲,甚至閉住了呼吸。

某棟居樓裡傳出幾聲吱呀。

整個星球就此安靜,死寂一片。

就連天空裡的那九個黑太陽也靜止下來,彷彿在感知、觀察、判斷、警惕什麼。

……

……

在遙遠的某片星域裡,在那顆荒蕪的星球深處,星河聯盟的中央電腦正在進行著最高速的計算。

綠色數據像瀑布一般垂落,竟有些像暗物之海怪物們從空間裂縫裡湧出的感覺。

沒有用多長時間,那些綠色數據瀑布便靜止下來,得出了準確度超過百分之九十九點九的結論。

……

……

主星大氣層外的觀景平台上,崖邊的樹常年處於無風的環境,身姿顯得特別挺拔。

趙臘月坐在樹下,雙腿落在崖下,身姿也很挺拔。

阿大趴在樹枝的最前端,瞇著眼睛看著主星北半球的那片草原,不知道在想什麼。

趙臘月看著那裡,已經看了很多天,忽然說道:「準備。」

阿大眼瞳驟縮,心想居然這麼快就找到了?那豈不是立刻就要開戰了嗎?不能讓自己再玩幾天嗎?

……

……

值得趙臘月與白鬼大人盯了這麼長時間的人,就不可能是人。

北半球大草原深處有一個巨大的引力場形成的罩子,表面有微雪流轉,彷彿柳絮,很是美麗。

罩子裡有險峻的群山,山裡有個湖,湖那邊有霧,霧裡有座復古重建的城市,城市橋那邊有個溫泉。

那位代表星河聯盟中央電腦意志的浴衣少女,坐在溫泉的邊上,雙腳浸在溫泉裡。

滾燙的溫泉傳來清楚的感受,這讓她想起了沈青山以及沈雲埋這對父子。

她的身體是生化人,眼睛比普通人類明亮很多倍,看著有些像貓,又似乎有無數顆星辰藏在裡面。

那些如線般射出的明亮光線忽然變綠,變成無數碎片,那是人類無法讀懂的數據語言。

綠色數據像瀑布般在她的眼眸裡垂落,落在溫泉表面的熱霧裡,消失無蹤。

下一刻,那些數據變成真實的畫面。

監控網絡在望月星球上通過衛星、芯片、無人機採集到的數據直接來到了她的意識裡。

她看到的畫面比烈陽號戰艦上的人們更加清楚、真切。

「啊……終於找到你們了。」

少女輕輕歎息了一聲,說不清楚是滿足還是遺憾。

這時候她看著的畫面是七二零棟樓前。

一身藍色運動服的少年走出單元門,來到滿地殘雪與屍灰之間。

一個小姑娘抱著個娃娃跟在他的身後,那個娃娃身上裹著一塊紅布。

少女招了招手,一隻木盤從溫泉那邊穿過霧氣飄了過來,木盤上擱著一個瓷杯,瓷杯裡盛的是烈酒。

這杯烈酒還是好些天前她為自己準備的慶功酒,結果井九沒有醒也沒有死。

放了這麼多天,酒精與味道都已經揮發了很多,但她並不在意。

反正她能喝到的味道都是算出來的,沒有什麼意思。

她伸出纖細的手指拈起酒杯,看著那個被紅布成著的娃娃,輕聲說道:「好久不見。」

接著她望向那個穿著藍色運動服的少年,有些情緒複雜說道:「真沒想到你會在這顆星球上。」

那顆叫做望月的星球對她有很重要的意義,雖然在漫長的數十萬年生命裡她只有一次真正降臨彼處。

——神明就是在那顆星球上出生的。

不對,更準確來說,神明是在那顆星球上長大的。星河聯盟裡有很多顆居住星球,還有無數顆井九能夠生活、便於藏匿的星球,為何他偏偏出現在那裡?難道神明在遺言裡說的繼承者,真的是他?

……

……

望月星球上的畫面通過大氣層外的多顆衛星,以最快的速度傳到天火工業基地外的數千艘戰艦上、傳回星門基地以及很多星區的光幕上,傳到了那兩顆遙遠而重要的星球,當然最快傳到了烈陽號戰艦上。

戰艦上的所有人都盯著光幕上的畫面,神情凝重無比。

他們看著暗物之海怪物的狂潮向著星球各處席捲而去,看著那九個恐怖的高階母巢緩慢飄離,接著他們看到了那棟普通的居民樓,看著無數怪物被切割成碎片、被燒成灰燼,聽到了那首鋼琴曲。

鋼琴曲消失片刻,滿天火旗落下。

吱呀聲裡,那個居民樓的單元鐵門被推開。

所有人都想知道誰會從裡面走出來。

當他們看到那個穿著藍色運動服的少年與他身後的小姑娘時,更加震驚,心想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曾舉知道藍衣少年是井九,沒有說話,視線落在那個小姑娘身上,認出她是花溪,那麼雪姬在哪裡?

戰艦裡響起了幾聲帶著疑惑的報告聲。

「6767基地外的怪物停下來了。」

「已經進入河西州首府的怪物也停下來了。」

「觀察正在繼續,不知道它們停下來的原因。」

生活區裡,那個穿著灰格子襯衫的中年研究員,端著茉莉花茶走到桌邊坐下,心想還能是什麼原因?

看著光幕上那個藍衣少年,他的眼底生出一抹溫暖的笑意,端起茶杯喝了一口。

他的神情看似平靜,實則手有些微微顫抖。

下一刻,烈陽號戰艦裡響起無數驚呼。

「都動了!」

「河西州的怪物忽然折回。」

「基地前的怪物也在後撤!」

「所有怪物都在後撤!」

「那九個大傢伙好像也有回去的意思。」

「推算結果出來了,它們的目標都是那棟居民樓!」

……

……

當井九走出單元門的那一刻,望月星球上的所有暗物之海怪物都停了下來。

下一刻,它們從原先所在的位置離開,以最快的速度向霧山市北那棟居民樓衝去,就像發瘋了一般。

——悍不畏死不能形容那種瘋狂的意味。

這些怪物本來就在死亡的狀態裡,並不害怕死亡。

這種瘋狂裡反而隱藏著某種畏懼。

問題在於它們連死都不怕,究竟在害怕什麼?

……

……

天空裡出現黑煙一般的鳥群。

大地再次震動,如有千軍萬馬。

井九沒有理會這些動靜,按照雪姬的吩咐,牽著花溪向著樓區外走去。

沒用多長時間,還沒有走過七一五的鏤空鐵門,他們便遇到了怪物。

那些如黑色無毛猴般的代序、那些奇形怪狀的半尾,擁有近乎閃電一般的速度,在肉眼裡甚至無法留下痕跡。田野上的殘雪濺起很多,如潮水般蔓過遠方的廢棄農場與近處的垃圾堆,想要淹沒那抹藍色。

井九鬆開花溪的小手。

花溪趕緊用瞬間被凍紅的小手抓住他的衣角。

他伸出右手指向如潮水般湧來的怪物。

擦擦擦擦,無數道切割的聲音響起,那些灰黑色的怪物直接被切碎,然後被極致的寒冷凍成冰粒。

天空裡的那些黑化的鳥兒也沒能倖免,直接化作碎塊落下,砸在地面上啪啪作響,就像是冰雹。

很多無形的血拇悄無聲息靠近過來,也被難以想像的低溫瞬間凍結,如雪粒般落下。

灰黑色的世界漸漸變白。

井九帶著花溪走出鐵門,順著道路向遠方而去。

天地變得越來越寒冷,早就超過了氣象記錄裡的最低溫度。

道路兩邊的池塘結了冰,而且直接凍實到最底部。

田野變成了凍土,有些僥倖活著的昆蟲被凍成了冰塊,不知道將來融化後還能不能活過來。

不時出現的怪物鳥與血拇,被嚴寒變成雪花,從天空裡紛紛落下。

沒有多長時間,便到了那個曾經充滿歡聲笑語的籃球場。

籃球場有兩道牆。

一道牆上滿是懸浮滑板留下的劃痕。

還有一道牆稍微矮些,井九曾經坐在上面吹過口琴。

今天當他走到籃球場上的時候,那道矮牆的那頭升起了一輪黑色的太陽。

緊接著,又有幾個類似的恐怖球體出現。

九個黑色的太陽,靜靜懸在天空裡,照著他與花溪——這個星球表面唯一的生命。

這是最高階的母巢,比普通母巢的形狀更加多樣,但萬變不離其宗,不過是與生命的美相反的醜罷了。

那些不規則的、彷彿腐壞皮革包裹住的巨大球體,表面有的地方拱起,有的地方下陷。

井九心想真醜。

花溪一臉嫌棄說道:「好像凍柿子啊。」

滿天風雪裡,來了一個少年僧人。

那個少年僧人踩著一個圓形的金屬盤,在雪面上滑行,速度很快,數息間便來到籃球場上。

他僧衣殘破,垂落在腰間,隨便地打了個結,露出瘦弱而滿是傷口的上半身。

那些傷口像是金漆畫成,線條繁複,隱有意象。

花溪看著他睜大眼睛,說道:「你好像個舞蹈家啊。」

……

……

天空裡的九隻處暗者向地面散發著陰冷而可怕的氣息。

任何生命接觸到這種氣息,都有可能瘋癲或者沉寂。

井九的意識運轉速度被壓到最低,反而沒有受到什麼影響。

花溪則是因為抱著雪姬,也還好。

歡喜僧在暗物之海裡飄流了好些天,又鎮壓了那道空間裂縫一夜,與一名處暗者血戰一場,身受重傷,損耗極大,來到籃球場後便再支撐不住,跌坐到了雪地裡。

不知道是不是受了處暗者們的精神影響,他的臉色蒼白,神情怔惘,盯著花溪不放。

寒蟬悄無聲息落在籃球場的自行伸縮籃框上,看著這幕畫面,心想這和尚莫不是瘋了?

歡喜僧看的不是當然不是花溪,而是她抱著的雪姬。

無數年來,朝天大陸修行界沒有誰見過雪國女王的真面目,哪怕她是懸在人族頭頂最鋒利的巨劍。

曹園、禪子曾經與她戰過,依然沒有見過。

只有他漂流在冰海裡的時候,看到過站在冰山崖邊的她。

他想不明白,陛下為何沒有在暗物之海,而是在這顆普通的星球上。

哪怕這時候親眼看到了她,他還是想不明白。

現在不是敘舊、發問的時候。

那九個黑色的太陽還在天空裡懸著。

無數的暗物之海怪物從星球各處湧來,想要殺死他們。

此刻的短暫寧靜,只是下一次狂潮前的間歇。

在衛星畫面上,十幾道黑色的潮水就像是十幾把飛劍,指向了霧山市,其中最快那道黑潮,已經順著懸浮列車的軌道,來到了霧山市西北的樞紐站,離這個籃球場還有二十幾公里。

啪的一聲輕響,一隻代序落在了站台上,留下幾蓬飛灰,泛白的眼瞳裡沒有任何情緒,只是專注地盯著前方,它沒有做任何休息,縱身跳到十幾米高的棚子上,準備繼續前行。

就在它的腳剛剛落到棚子上的那一刻,一道極細的線從它一直看著的遠方刺了過來,因為速度太快,刺這個動作更應該被稱為射,或者說忽然出現。

天空裡的陰雲因為嚴寒天氣的緣故,早就變成冰雪落下,一片開闊晴朗,光線非常好。

正因為光線非常好,才能隱約看到那根細線。

那只代序就這樣半懸在了空中。

下一刻,它的身體變成了無數碎片,無聲垮塌。

緊隨其後出現的幾隻代序,也紛紛僵立在了原地,被那道隱於無形的線條刺穿,然後切斷。

車站裡的畫面顯得無比詭異。

……

……

二十幾公里外的那個籃球場上。

井九舉著右手,對準遠方的那個車站不停地虛點。

他每次虛點,指尖便會伸出一根金屬細線。

每根細線都會殺死一個怪物。

他瞄準得非常認真,神情非常專注,又有些好奇,就像在攤子上打槍的孩子一樣。

《大道朝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