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天後。
歡喜僧在醫療艙裡睜開眼睛,揮了揮手,把那些圍繞著自己身軀的藍色電弧趕走,緩緩從淡綠色的液體裡坐了起來,望向旁邊另外一座醫療艙,說道:「沒想到這麼快。」
「雪姬做的屏障很好,內外差很小,融蝕起來比較簡單。」
伴著嘩嘩水聲,曾舉從那座醫療艙裡坐起,用意識關掉了液氮,起身穿好軍裝,走到窗邊向外望去。
歡喜僧起身,去了牆邊的沐浴設備,用熱水沖了一下。
他應該用高溫火焰洗澡,才能稍微感受到一點快感,就像井九喜歡用岩漿泡澡一樣。
但用水洗澡才能滿足精神上的需要,哪怕是仙人或者說佛。
水滴從刻痕滿滿的瘦弱金身上滑落,轉瞬消失,他從大涅盤裡取出一件僧衣穿上,走到窗邊。
窗外是霧山市郊外的田野,被茫茫一片白雪覆蓋,遠方隱約可以看到那些工程機甲化成的黑點。
「我不明白陛下的意思。」歡喜僧面無表情說道:「那天看到隱居在居民樓裡的她,我便陷入苦惱思考之中,後來在籃球場上,我以為她是想收服井九,現在看來卻還不對。」
曾舉在光幕上看到過那座籃球場,沒有看到後面的畫面,問道:「收服井九?」
「我親眼看到她成功地握住了萬物一劍,用青山劍陣殺死了那些處暗者。很簡單,就是擦的一下。」
歡喜僧看著遠方的那些居民樓,給出了另一個結論,「沈青山輸了。」
曾舉才知道那九個黑太陽是如何殞落的,陷入了長時間的沉默。
歡喜僧說道:「我不明白,既然收服了萬物一劍,她還留在這邊做什麼?結果她卻沒有去暗物之海。」
曾舉說道:「那天我便說過,雪姬不見得會去暗物之海那邊。」
歡喜僧面無表情說道:「我想知道她在這裡究竟經歷什麼。相關數據已經整理出來,他們在這顆星球停留了一年半時間,絕大多數時候就生活在你看著的那座居民樓裡,從來不與人打交道,除了一位女官員。」
……
……
霧山市市政廳前所未有的冷清,沒有前來參觀的小學生,也沒有吵個不停的市議員,只有穿著輕型全隔離裝甲的警察守在幾個大門處,警惕地注視著外面。
星球表面的溫度還很低,清理檢查還沒有結束,絕大部分人類還要在地底生活很長一段時間,不過地表的畫面會向他們進行實時轉播,想來心情方面應該會輕鬆很多。
沒有人在這裡工作生活,新建的供暖系統剛剛啟動,窗戶與通風管道絕大部分都已經破了,市政廳外的寒意滲入大廳,繼而逐次佔領各個房間。
不知道是因為寒冷還是受了驚嚇的緣故,伊芙的臉色有些蒼白,捧著熱茶的雙手微微顫抖。
門外傳來腳步聲,然後門被推開,一名同樣穿著輕型裝甲的軍人走了進來,放下一壺熱水以及一些糕點,禮貌地詢問她還有沒有別的什麼需要。
伊芙強自鎮定,搖了搖頭,道了一聲謝。
那位軍人離開了。
她看著盤子裡被凍硬的糕點,很自然地想到過去一年時間裡,隔段時間便會送給那個少年的糕點。
暗物之海的怪物們都死了,警報解除了,人們在地下平靜而快樂地等待著回到地面的那一天,她卻還沒來得及加入歡慶,便被人帶回了地面,關在了這個房間裡。
這一切究竟是怎麼回事?與萊恩有關嗎?
一牆之隔的另一個房間裡,曾舉收回望向牆壁的視線,說道:「她是個普通人。」
準確來說,伊芙可以修行,只不過境界比較低,觀火境六級,與當初在世新學院的鍾李子差不多。但望月星球是一個偏僻而貧窮的地方,像她這樣的低微境界,也足以幫助她進入政府部門工作。
對歡喜僧與曾舉這樣的飛昇者來說,她當然是個普通到不能再普通的人。
「當然,她是什麼樣的人不重要,關鍵是她知道什麼,可惜按照前面兩天的審訊筆錄,她什麼都不知道。」
曾舉放下杯子裡的熱茶,說道:「我知道你對她感興趣,但沒有意義,稍後我就讓人把她送回去。」
雪姬與井九在這顆星球上生活了一年多時間,所有飛昇者都想知道他們這段生活的細節,除了那棟居民樓,曾經參與過他們生活的人當然也是很重要的信息來源。
「我要親自問問她。」歡喜僧說道。
曾舉知道他的親自問是什麼意思,神情微變說道:「她是普通人,如果承受不住怎麼辦?」
「不會。」歡喜僧不等曾舉再說話,來到隔壁的房間裡。
伊芙捧著那杯熱茶正在發呆,忽然發現身前多了個人,不由嚇了一跳,灑了些熱茶出來。
歡喜僧沒有提什麼問題,直接說道:「看我的眼睛。」
伊芙覺得這個少年僧人的聲音彷彿有某種魔力,不受控制地望向對方的眼睛,然後便沉了進去。
歡喜僧的眼睛平靜而幽深,就像是被陽光照著的井水。
朝天大陸有兩家宗派最擅長讀心之術,分別是水月庵的天人通與果成寺的兩心通。
太平真人做過果成寺住持,能以讀心術掌控天下人心。
果成寺是歡喜僧親創,可想而知他這方面的能力何其強大。
眼神的對視不是施展兩心通必須的環節,只是他的習慣。
沒用多長時間,歡喜僧便結束了兩心通。
他看著眼神微惘、依然處於懵懂狀態的伊芙,有些意外、帶著些自嘲說道:「沒想到你是與我一樣的好人。」
他說的好人,是按照社會規範行事的人,還是擁有乾淨靈魂的人?
在伊芙的意識裡,他看到了很多畫面。
看到了那棟亮著燈光的居民樓,看到了被燈光照亮的樺樹,看到了行政中心的興趣班,看到了井九在學琴,看到了那個叫做花溪的小姑娘抱著雪姬在等待室裡看幼稚的動畫片,看著他們走進地鐵……
那些畫面不是連續的,信息卻足以得出一些結論。
雪姬也許是想收服井九這把絕世之劍,也可能對那個叫花溪的小姑娘有什麼想法,但她是真的在藏自己。
不是藏天下,而是藏自己。
她不願與這個世界接觸,因為害怕。
——陛下居然真的害怕那台電腦。
這個事實給歡喜僧帶來了極大的精神衝擊,一時間竟像桌子對面的伊芙一樣茫然。
房門被推開,曾舉走了進來,確認伊芙只是精神受了些震盪,沒有受到損害,鬆了口氣,望向歡喜僧,發現他的精神世界也處於激盪之中,不禁有些擔心。
基於很多可以被理解的原因,朝天大陸的人族修道者最畏懼雪姬,卻沒有人會生出厭憎這種情緒,在他們精神世界最隱秘的地方,甚至對雪姬都有崇拜的意味,而歡喜僧對雪姬的狂熱明顯有些過頭。
歡喜僧稍微冷靜了些,走到窗邊望向白茫茫的大地,沉默不語。
曾舉的聖人心忽然有些不安,覺得有什麼事情正在發生。
他望向歡喜僧的背影,說道:「解了她的神魂,不然會有後遺症。」
歡喜僧還是沒有說話,也沒有轉身,依然靜靜看著窗外的雪景。
如果再過段時間,伊芙依然處於現在這種狀態,精神方面真的會受損,就算事後醒來也可能變成白癡。
房間很安靜,氣氛漸緊張。
伊芙一無所覺,看著灑在桌上的那些茶水,思想不知道去了何處。
就在這個時候,一滴茶水悄無聲息從桌上飄了起來,準確地落在她的眉心。
她的眼神漸漸清明,還沒有醒來。
也許是擔心她忽然醒來會驚動什麼,那些茶水無聲而動,在桌面上排成了一行文字。
「不要出聲,不要動,不要怕,我會保護你。」
這時候曾舉就在房間裡,用茶水寫字的人肯定不是他,那會是誰呢?
歡喜僧看著窗外的雪,忽然笑了起來。
不知道為什麼,這抹突如其來的笑容在他清俊的面容上,顯得非常詭異。
「我明明在黑暗而沒有出口的海底飄流,為什麼會看到那道亮光?」
「為何這個世界上會出現九個黑色的太陽?」
「我是受到了陛下的召引,被她拯救,那些怪物呢?」
「它們是來殺她的,因為畏懼她。」
「無意識的存在為何會生出畏懼?因為暗物之海感受到了被毀滅的危險。」
「是的,我沒有錯。」
「陛下暫時不想去那邊,那麼我去。」
這些話不是詩,更像是瘋子的囈語。最後的「我去」兩個字也不是髒話,是他表明自己的想法——他要再次進入暗物之海,去尋找收服那些怪物的方法,去找到解決這個終極問題的答案。
曾舉明白了他的意思,神情凝重說道:「沒有意義。就算你推測的是對的,那些怪物害怕雪姬的存在,雪姬真的有可能成為它們的君王,她也沒有辦法阻止暗能量在這個宇宙裡的蔓延。」
「那天在烈陽號上我說過陛下有可能找到方法,如果真的找不到……麥田沒有意義,何不一把火燒了?」
歡喜僧面無表情說道:「如青煙一般在煙霧裡存在著。」
如果說青山祖師想的是帶領整個人類戰勝暗物之海。井九的基礎想法就是代表人類走到更遠的地方。歡喜僧則是想著如何能夠讓人類在暗物之海裡生存下去,因為就像曾舉說的那樣,直到今天也看不到阻止暗能量傳播的方法。
但在主星首都與趙臘月那場對話、與曹園的對話以及在烈陽號戰艦上與曾舉的對話,他都沒有把話說清楚——就算雪姬成為那些怪物的君王,願意接受人類的投降,也無法阻止暗能量在這個宇宙裡的蔓延,那麼她該如何安置人類?
「人類以靈魂形式存在有什麼不好呢?」
歡喜僧平靜的聲音迴盪在房間裡,穿過破裂的玻璃去到市政廳外的遠處,彷彿要傳遍整個宇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