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清完全可以帶著兩位妻子馭劍而回,速度要快很多,只是多年後重回故土,他想一路遊山玩水回去。
當然,也可能與近鄉情怯這四個字有關。
所以現在他需要一輛馬車。
提前收到消息的顧家,從族長到剛出生不到兩個月的小孩子,都在岸上等著他。
現在的顧家依然是天南排得上號的大家族,就如今神末峰在青山宗的地位來看,看來是至少要綿延千年了。
看到顧清的身影,數萬人跪了下來,如潮水一般,卻是毫無聲音,場面極其壯觀。
人群後方那輛馬車更加醒目。
顧清擺了擺手,沒有說什麼,帶著兩個妻子上了馬車。
這輛馬車的頂是中空的,鑲著一塊極名貴的水晶,窗戶的面積也非常大,至於車身材料與拉車馬的品種更是不用再說。
車廂裡非常寬闊,兩道軟榻對著,地板上鋪著名貴的地毯,茶几上有美酒清茶,裡面有各色小吃。
甄桃自幼在水月庵裡修道,又在海上飄遊數百年,活得自如美好,卻沒有經歷過這種人間的繁華,不禁有些吃驚。
胡太后在皇宮裡生活了很長時間,見遍了人間繁華,也覺得這輛馬車實在是豪奢的有些過頭,小意提醒道:「隔這麼長時間回來……肯定很多人盯著咱們……這般招搖,是不是不大好?」
顧清舒服地躺在榻上,看著天窗裡不停後掠的樹影、白雲悠悠,想著當年的往事,悠悠說道:「不怕,這是師父的。」
……
……
馬車離了東海便進了墨丘。
果成寺外那條官道兩邊依然停滿了馬車,還有帳篷。
醫僧們在民間醫生以及官員們的服侍下,在這些馬車與帳篷之間緩步行走。
世事並無太多變化,至少對普通人來說,生老病死還是如常,不過終究還是有了些變化,比如那些病人裡受到外傷的就少了很多,表明最近這些年,景氏皇朝對人間的管理相當不錯。
馬車就這樣在各州郡之間行走著,不算微服私訪,因為他們一家三口現在也沒什麼身份。看著窗外的寧靜人間,顧清很是欣慰,心想自己雖然沒有按照老師的吩咐把青山管理好,但一切都還算美好。
十幾天後,馬車闖進了一片濃至散不開的霧氣,前方隱隱傳來人聲,竟是一座鎮子。
回到雲集鎮,當然不能錯過一件極重要的事,不是像那些遊客一般去鎮外的景園看景,而是去那座酒樓吃火鍋。
酒樓東家不知道傳到了第幾代,現在的東家是位年輕公子,偶爾也接待過幾位青山仙師,更是對父親臨終前拿出來的那個小冊子倒背如流,看著那輛馬車便認了出來,緊張到了極點,一個大禮便拜了下去。
顧清走下馬車,看著頗有些古色古香意味的酒樓,笑著問道:「你認得這車?」
那位年輕東家壯起膽子看了他一眼,說道:「仙師可是姓顧?」
顧清更是意外,說道:「這又是怎麼認出來的?」
年輕東家老實說道:「父親臨去前給過我一個冊子,上面繪著幾位仙師的容顏。」
顧清很感興趣,說道:「方便給我看看嗎?」
……
……
紅白兩色鴛鴦鍋安靜地等著沸騰的那一刻。
胡太后與甄桃盯著火鍋,在心裡不停地喊著加油——當然是為自己押的那半鍋湯。
甄桃認為白湯清,更容易沸騰,胡太后不懂什麼道理,但下意識裡覺得應該是紅鍋。
顧清拿著那本冊子慢慢翻著,看著已然微黃的紙上、那些熟悉的面孔,沉默不語……趙臘月、柳十歲、自己、元曲、卓如歲、阿飄、雀娘……有的已經飛昇的,有的一直在這裡,只有自己時隔多年才回來。
包房裡非常安靜,氣氛自然有些壓抑,年輕東家越來越不安,顫聲說道:「若是不妥,我這就把冊子燒掉。」
「都還沒死,為什麼要燒?」顧清平靜說道。
這時候冊子剛好翻到最後一頁,畫著一位白衣劍仙,臉上卻是一片空白。
他默默想著:「師父,您老人家現在可好?」
……
……
那輛馬車如五百多年前一樣,留在了雲集鎮,自有顧家打理。
顧清帶著兩個妻子踏劍而起,拿出多年都沒有用過的劍牌,通過青山大陣,來到了洗劍溪上空。再過些天,那件大事便要開始,很多宗派的賓客已經提前抵達,各峰弟子忙著在昔來峰那邊招待賓客,混亂之餘,竟沒有人注意到他的歸來。
說來有趣,這竟是胡太后第一次到青山宗,不禁有些緊張。可能是為了掩飾這種緊張,她看著下方那道如金鞭一樣的溪水,問道:「這就是當年真人用來打仙人的神鞭?」
顧清應了聲是,又給她介紹起其餘諸峰,比如適越峰的丹藥、書籍、昔來峰的卷宗、天光峰的雲海以及清容峰千萬不要去。甄桃以前來過青山,不需要介紹,雙眉便挑得高了些,不知道是不是還在記恨先前酒樓上的爭吵。
沒多時,宇宙鋒落在了神末峰頂,不知道是不是劍亦有靈,清冷的氣息竟變得溫暖了些。
元曲知道他今天到,提前便在崖畔等著,微笑行禮道:「見過師兄,火鍋吃的可好?」
五百多年不見,也只是淡然一句問好,只不過當年那個像猴子一樣的師弟,現在亦是鬢現白星,氣度沉穩了很多。顧清不夠有些感慨,說道:「好好好,我來給你介紹一下,你以前也見過,這是你兩位師嫂。」
正說著,不料卻聽到了胡太后與甄桃兩個人的爭論聲。
「明明就應該是紅湯先開,怎麼能是白湯?」
「那姐姐你要講個道理出來才行,而且先前看得清清楚楚,明明是一道開的,我沒對,你也一樣。」
「噫,這位便是元曲師弟吧?您執掌上德峰多年,乃青山劍律,斷事最為公正,您說句話。」
顧清臉色有些難看,哪裡敢讓元曲評斷,揮手示意兩個妻子去洞府參觀,自己拉著元曲去了道殿樓上。
元曲看著他似笑非笑說道:「我們當年吃了那麼多頓火鍋,都知道應該紅湯先沸,為何兩位嫂嫂看著的卻是一道沸?」
顧清面不改色說道:「一碗水要端平,一鍋湯就應該一起沸。」
這句話裡透出了明確的信息,肯定是他當時動了手腳。
一位通天境大物,居然把無上神通用在火鍋上,這真是往哪裡說理去?
元曲無奈說道:「師兄你這是何苦來著?」
顧清不想討論這個問題,轉而問道:「你和玉山可好?」
元曲說道:「我們挺好的,女兒如今在南松亭,雖然不是天生道種,但資質比我們都好,明年就應該進洗劍閣。」
修道者一般要確定大道無望、看到終點之後才會選擇留下自己的血脈。
但這種慣例隨著太平真人的出現,漸漸發生了一些改變。
元曲與玉山生這個女兒,有一部分原因是因為他們感情甚篤,還有更重要的一部分原因是因為上德峰的那些師兄弟們非常盼望能迎來一個女弟子——這幾百年的青山承劍大會裡,還是沒有女弟子願意加入上德峰。
顧清這些年遠在海外,但與青山保持著通信,知道這些事情,沒有擔心師弟,只是有些想不明白,說道:「那些師兄弟都已經是長老了,怎麼還如此胡鬧?」
元曲無奈說道:「上德峰變成了一塊黑玉盤,夜哮大人天天趴上面,師兄弟們連個洞府都沒有,閒著幹嘛呢?」
朝天大陸修行界有句話,叫做青山九峰,都是上德峰。
那是因為太平真人、景陽真人、柳詞以及元騎鯨都是出自此峰。
但那年白刃仙人與雪姬曠世一戰,上德峰直接被毀了,現在的上德峰一脈還真有些青山孤兒的感覺。
顧清有些意外,說道:「那年不是決議另外再立一峰?」
元曲說道:「遲宴師叔帶著大家在群峰間尋了十幾年,也沒找到好靈脈。」
顧清說道:「伏望那時候不是說,讓上德峰去西海?那邊的靈氣頗足,而且地方極大。」
「上德峰執掌劍律,負責門內弟子審核,西海那麼遠,我們搬過去了怎麼弄?」元曲挑眉道:「再說了,憑什麼讓我們去?為什麼不能讓昔來峰搬過去,然後把昔來峰給我們?」
顧清這算是聽明白了,心想這事情太麻煩,幸虧當年自己跑的快。
「最早的時候,廣元師叔不怎麼理事,也不擅長處理這些事,吵來吵去也沒個結果。後來卓如歲當了掌門,簡直變成了元龜,話倒是說的好聽,什麼把天光峰給我也可以……我能要嗎?」
很明顯元曲也想到了顧清,聽著洞府裡那兩位嫂子的對話聲,看著他歎息說道:「你說你這是何苦?如果你沒走,掌門肯定就是你的,這些事情你早就處理的妥妥當當,哪裡像現在這般麻煩,甚至說不定還飛昇有望。」
顧清說道:「萬物不定,誰能說得準?就像何霑與瑟瑟,當年任誰看來他們都是情比金堅,結果現在如何?」
元曲想著那對夫妻也覺頭疼,忽聽著劍書傳訊說有貴客到了,只好暫時先行離開,說道:「師兄你且在峰間歇著,想去別處峰上逛逛也好,待忙完手頭的事,我再回來與你打邊爐。」
顧清擺手讓他自行去忙。
那道曲折梅劍自崖畔生出,去往天光峰處。
顧清走到崖畔,望向那些探出雲海的群峰,默然想著如果要逛,應該去哪裡呢?
當年他在青山相熟的同門不少,現在還活著的不多。
雷一驚與松杉一百多年前便走了,過南山還活著,但他那位兄長顧寒與林元知也走了。
連這些曾經的三代弟子都走了這麼多,更不要說那些師長。
墨池長老與梅裡師叔多年前便仙逝,方景天無聲無息而終,天地生出感應,竟也沒有引發多少注意。
遲宴師叔在西海斷了一臂,修行卻沒有耽擱,反而多活了幾年。
一百七十年前,廣元真人飛昇不成,在適越峰與昔來峰之間的那道石樑上化作一陣清風。
清風送劍入雲行峰,這位曾經的劍道強者就此與青山作別。
人都沒了,還去那些峰裡做什麼呢?
胡太后與甄桃從洞府裡走出來,看著他站在崖畔的身影,覺得好生蕭索,下意識裡住了嘴。
事實上,她們從酒樓裡一直吵到神末峰,就是擔心顧清太過睹物思情。
在更早一些時候,當那艘船還沒有到蓬萊的時候,她們就察覺到他的情緒有些問題。
在一起生活了幾百年,哪裡會感受不到這些。
就在她們準備上前安慰他一番的時候,崖下忽然傳來了猴子的叫聲。
最開始的時候,只是一隻小猴子在叫,充滿了訝異與好奇,因為神末峰很久都沒有客人了。
緊接著是幾隻大猴子在叫,它們發現站在崖畔的男人有一種與神末峰渾然一體的感覺,怎麼都不像是客人。
猴子的叫聲越來越密,樹梢被晃動的聲音越來越大,就像松濤。
顧清的唇角漸漸揚起,說道:「好久不見。」
數百隻猴子從樹林裡鑽了出來,或者蹲在地面上,或靠著石頭蹭背,好奇地看著他。
在它們看來,這個男人很陌生,應是沒有見過,卻為何有種熟悉感?
把猴群視作人類,這大概便是所謂集體無意識?
一隻小猴子鼓起勇氣,蹦跳到崖間,對著顧清輕輕叫了幾聲。
胡太后與甄桃對視一眼,都有些困惑,心想這些猴子要做什麼?
「我啊……不是從哪裡來的。」顧清對那個小猴子認真說道:「我本來就是這裡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