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卷 守望者 第三十七章 黑色石碑以及黑色的你

這座黑色方尖碑的形態很普通,碑身是標準的長四方形,四根線條在頂部收攏,構成一個尖頂。

在人類文明的很多地方、很多歷史時期,都有這種黑色方尖碑存在的痕跡。但不管是誰親眼看到這座黑色方尖碑,一定都會立刻生出一種感覺——這絕對不是人類文明的產物。

因為這座黑色方尖碑太過標準。

絕對的標準需要的不僅僅是難以想像的加工技術,本質上就是對一個文明發達程度的檢驗。

人類文明哪怕現在已經可以橫跨星河,依然遠遠不及這種程度。

當然這種絕對標準不是普通人類能夠看出來的,普通人類只能看出這座黑色方尖碑別的神奇之處——不確定。

這裡說的不確定,不是量子力學對微觀系統的描述,而是宏觀狀態下的現象。

這座黑色方尖碑明明就在你的眼前,你卻會覺得在無數萬光年之外。

這座黑色方尖碑明明只有七米高,但當你轉過頭去,再次望向它的時候,它忽然會變成七百米高。

黑色方尖碑的材質也非常特殊,看著似乎是光滑的,卻沒有反射出任何光線。

那就只有一種可能。

所有落在黑色方尖碑上的光線……都被它吞噬了進去。

這不是普通的吸光材料,因為觀察不到任何光子逃逸的現象。

宇宙裡像這樣的存在,只有黑洞……

黑色方尖碑靜靜懸浮在太空裡。

極致的標準。

極致的黑暗。

有人曾經說過美的最高境界是靜穆。

那麼這就是最極致的靜穆。

……

……

看著那座黑色方尖碑,雪姬明白了很多事情。

這艘戰艦裡的世界,並不是沈青山再造朝天大陸的企圖。那些天與地、山與河確實是一座很高明的隱藏天機的陣法,但不是用來隱藏陣眼的運算核心,而是用來掩蓋這座黑色方尖碑的存在。

那座黑碑是超越這座太陽系劍陣、星河聯盟、朝天大陸、遠古文明乃至這個宇宙的存在。

黑碑是更高級文明的造物。

黑碑是那個世界在這個宇宙裡的投影。

雪姬在自己的漫長生命裡第一次感到了恐懼。

發自本能最深處、程序最本源的牴觸、遠離的慾望、對自由的渴望,讓她想都沒想便轉身向著遠方飛去。

黑暗的宇宙裡出現了一道彎曲的白線,向著不遠處的太陽而去。

逃亡的時候居然不敢走直線,下意識裡選擇了最複雜的湍流軌跡,由此可以想見她的懼意有多深。

即便不走直線,她的速度也無比恐怖,瞬間便到了數萬公里之外。

——卻沒能離開。

那座黑色方尖碑依然在她的身後,保持著先前的距離。

不是對方追了上來,而是她依然停留在原處。

那座黑色方尖碑沒有散發出黑洞般的吸力,拉住她的身體,而是用一種難以理解的方式直接改變了空間。

無論她怎樣飛,都無法改變自己與黑色方尖碑之間的相對位置。

雪姬的速度漸漸慢了下來,最終停下。

她看著遠方的太陽,眼裡的驚慌漸漸平靜下來,然後出現了一抹極罕見的自嘲笑意。

是的,那座黑色方尖碑就是能夠控制她的東西。

那位神明把這個東西留給了那個少女。

為了躲避這個東西,她在望月星球的地下水道裡藏了很久,又在七二零棟裡藏了很久。

沒有想到,她最終還是被這個東西找到了。

或者說,找到了對方。

這就是沈青山的局。

想完這些事情,只是極短暫的一瞬,光大概都只來得及向前行走了數米。

太陽照亮她蒼白的小臉,忽然一暗。

光線的變化意味著空間的扭曲加劇。

髮絲擦著她的臉頰向前飄去。

她正在後退。

時隔無數萬年,再次退回那裡嗎?

雪姬轉身望向那座黑色方尖碑,眼裡再沒有任何多餘的情緒,只有強大的漠然。

空間微微振蕩。

無比寒冷的氣息從她身體散發出來,化作數十道冰柱向著前方而去,落在了那座黑色方尖碑的正面。

那些冰柱泛著淡淡的藍色,裡面似乎有絮狀的事物在流動,竟像是活著一般。

不管是井九還是曹園或者任何人,都沒有看到她用過這種冰柱。

在望月星球對付那些高階母巢的時候,她都沒有用過。

這是她真正的最強手段,對她的消耗極劇,維持不了太長時間,但威力極其巨大。

不管是那些高階母巢還是飛昇的仙人,只要被這些冰柱擊中,必定當場身死。

這些淡藍色的冰柱落在碑面上,黑色方尖碑卻沒有任何變化,就像黑暗的宇宙本體一樣。

雪姬沒有意外,她本就沒有奢望能夠擊碎這座黑色方尖碑,只是想多撐一段時間。

不管是在地下水道還是七二零棟或是地下公寓,又或者是這片宇宙裡……這樣的時間,能多些便多些。

數十道冰柱橫亙在她的身體與黑色方尖碑之間,抵抗著距離。

可惜的是這段時間沒能太長。

黑色方尖碑散發出一道力量。

那不是引力,也不是這個宇宙裡存在任何一種力量,甚至不知道可不可以用力量這個詞來進行描述。

卻無可抵擋。

啪的一聲清脆的裂響從冰柱裡傳來,落在她的心上。

緊接著,越來越多的破裂聲響起。

數十道冰柱內部生出裂痕,那些流動的微絮漸漸靜止。

裂痕切斷微絮延展至冰柱表面。

喀喇!

冰柱再也承受不住那道力量,斷成了數千截,接著變成了更小的碎片。

在滿天冰屑裡,雪姬不停向前。

她也無法抵禦這種力量。

在沒有方向的宇宙裡,向前也可以理解為向下。

她在向著深淵墜落。

終於,她落在了黑色方尖碑的碑面上。

恐怖的衝撞扭曲了空間,生出無數道波痕,如聲音般、卻以光速向著四面八方而去。

太陽系劍陣都受到了極大的干擾。

雪姬沒有倒下。

她的兩隻小手抵著黑色的碑面。

小手與黑色碑面之前還有一層冰。

那冰不是透明的,也沒有顏色,比白還要更深,如玉一般。

在如此近的距離裡,黑色的碑面依然無法看清細節,幽暗如夜,如空間裂縫。

那道難以形容的力量,彷彿來自另一個世界。

那冰面漸漸融化,從雪姬的手掌與碑面之間流出,化作數十個細小的水珠,無規則地流散而走。

就像是荷葉上的露珠一般。

雪姬臉上的汗也如露珠般從臉上滾落。

那些汗可以理解為她的血。

她的臉小了一圈,身形也瘦了很多。

很明顯,她支撐的很辛苦,而且快要撐不住了。

但她的眼神依然漠然,沒有任何情緒,也沒有發出任何給自己打氣的聲音。

如果不能被聽到,何必嚶嚶。

那道無法用語言形容的力量,其實是一道來自另一個宇宙的意志。

可以理解為召喚,可以理解為要求融入,也可以理解為格式化。

冰層漸漸融化完畢,她的手直接落在了黑色碑面上,便再也無法離開。

隨著時間的流逝,她的手掌漸漸沒入了碑面。

黑色碑面就像是一片泥沼,要吞噬上面的一切存在。

雪姬依然沉默著,烏黑的眼瞳漸漸變化,顯出一抹白。

這時候的她越來越像一個人類。

這也就意味著越來越弱小。

隨著時間的流逝,她的手完全陷進了黑色碑面,到了小臂的中段。

她閉上了眼睛。

如雪的發不再飄動,靜靜地垂落著,也將要觸到碑面。

忽然,她感覺到臉上有些微濕。

宇宙裡當然沒有雨,也不可能是她的淚。

她沒有那麼文藝,也沒有那麼脆弱。

那是什麼呢?

她睜開眼睛望去,看到了一片黑色。

然後她在那片黑色裡,看到了對方的眼睛。

那個眼睛很好看,很大,睫毛很長。

對方的眼神很溫暖沉靜,沒有刻意悲憫,卻滿是憐愛。

雪姬很熟悉這種眼神。

她在青山劍獄裡住了這麼多年,看過無數次。

沒有人去看望過她,或者說敢去看她。

只有井九曾經隔著通道裡的千里冰封陣,與她對坐無言數次。

但它經常去看她,因為這是它的責任。

每天巡視劍獄三次。

一年便是千次。

一百年便是十萬次。

隔著那條通道,十萬次對視,怎能不熟悉?

「嚶嚶。」

雪姬的聲音很虛弱,但還是像以往那般強勢而不容質疑。

她想告訴對方沒有誰能改變這一切,我都不行,你當然不行,所以走吧。

那個溫暖的眼神裡多了些笑意。

不是嘲弄的笑意,是安慰的笑意。

那片黑色落了下來。

如雪落無聲。

屍狗緩慢而輕柔地落在了黑色方尖碑的碑面上。

黑色方尖碑彷彿自由延展,無限寬廣。

這般站著,便是踩著。

從畫面來看,倒與它在朝天大陸踩著上德峰變成的黑玉盤有些相似。

屍狗低下頭,咬住了雪姬。

與它如山般的巨大身軀相比,雪姬就像一個小奶糰子。

不管貓還是狗,要帶孩子離開的時候,都是這樣做的。

而當那個孩子遇到危險的時候,不管貓還是狗都會變得非常可怕。

伴著一聲低哮。

如夜的宇宙顫動了一絲。

它咬住雪姬,微微沉腰,用力地向外拉去。

如黑色荒原般的身體表面,肌肉如山脈隆起,暴發出難以想像的力量。

千餘年來它第一次全力發動,便是與來自更高級文明的神器對抗!

空間震盪不安,無數道鮮血如箭般激射而出,消散在太空裡。

為了尋找陣眼,它在太陽系劍陣裡飄流了很長時間,被萬千劍道所傷,只是憑著無比深厚的神通以及對青山劍意的瞭解,強行鎮壓住傷勢,把那些劍意都封存在了身體表面,此刻盡數爆發了出來。

那些血水落在了黑色碑面上,如珠子般滾走,有些則濺回了它的嘴裡。

如雪峰般的犬牙裡,雪姬沾著了那些血,不知從何處湧來了一道精神,發出詭異而瘋狂的笑聲。

無數道寒意,裹著那些血珠,轟然炸開,空間再次震盪起來。

雪白的小手緩緩從黑色碑面里拉了出來!

《大道朝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