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便是無底的深淵,也不可能永遠爬不出來。徐世績之所以對陳長生的命運做出如此殘忍而堅定的判斷,是因為他很清楚,在國教學院這道深淵之上有兩道沒有任何人能突破的枷鎖——聖後娘娘與教宗大人。
即便教宗大人寬仁慈愛,事隔多年後仇恨淡了,再次想起與當年那位國教學院院長的同門之誼,不忍國教學院真的成為歷史,願意閉著眼睛不去理會,那麼聖後娘娘呢?當年國教學院是舊皇族反對她的最重要力量來源,她怎麼可能允許國教學院重新散發光彩?
誰都知道,聖後娘娘的字典裡向來沒有寬恕這兩個字,無數倒在血泊裡的皇族子弟和那位可止嬰兒夜啼的周通大人都是明證。國教學院想要獲得新生?除非聖後娘娘退位或者死去,可是聖後娘娘會退位嗎?有人能夠殺死她嗎?沒有,那麼深淵必將永遠是深淵。
陳長生回到客棧,像往常一樣用了一刻時間洗漱,然後將衣裳鞋襪清洗了一遍,用潔白的毛巾把濕漉的頭髮揉至將干未干,穿上清爽的乾淨衣裳,端著一壺極淡的綠茶,走到院裡樹下的竹椅上坐好,開始看星星。
作為一個最珍惜時間的人,滿天繁星雖然美麗迷人,他也只允許自己看上幾眼,從那些星星永恆不變的位置裡再次獲得某些精神力量之後,他從懷裡取出有教宗大人簽名的那封薦書,開始思考今天遇到的這些事情。
在教樞處走廊裡站了半日,他才想起這封薦書,然後他才真正明白教宗大人的簽名意味著什麼,辛教士前倨後恭的反應太過明顯,這給他帶來了很多便利,不可避免地也帶來了很多疑問。
為什麼那位寧婆婆會把這封薦書給自己?如果只是想要自己閉嘴,甚至交出婚約,他相信這些擁有自己難以想像的力量的大人物們會有無數種方法,偏偏只有這種方法很難理解,這封薦書……彷彿是在彌補什麼虧欠。
對方想要彌補自己什麼?對婚約之事沉默不言?還是國教學院真的不是什麼好去處?他記得清楚,當時寧婆婆說過,這是對所有人都最好的選擇,只不過對他是個例外。國教學院到底有什麼問題?
他瞭解國教學院以前那些光輝的歷史,但國教學院變成鬼園的那件大事發生在十幾年前,離現在太近,聖後當朝,那些事情自然也沒有辦法記入書籍道卷裡,他只能通過辛教士的反應做些猜測——辛教士前倨後恭,但很明顯還是想要和自己保持距離,教宗大人的薦書並沒有完全發揮其作用,這說明國教學院的問題,甚至在某種程度上可以抵銷教宗大人的威勢。
想了想,沒有想明白,他決定不再浪費時間繼續猜想。就算有什麼問題,他也不怎麼在乎,他想要得到的東西,本就不是那些大人物們不想給的。他不想要這門婚事,只想獲得直接參加大朝試的資格,同時,他需要看很多書籍。
青籐六院裡有很多書,關於這一點,師父沒有騙他。
清晨五時醒來,他按照過去十四年裡每天那樣的時間表洗漱吃飯準備,又多花了些時間整理行李,搬到昨夜便喊好的馬車上,伴著右肩的朝陽,離開了生活了數日的客棧,向著城北皇宮附近的國教學院而去。
客棧的房間他沒有退,因為他不差錢,也因為他知道自己肯定還會再回來——等他再回來的那天,他不會站在客棧後面的露台上看著遠方的天書陵發怔,而一定可以走進天書陵,近距離地去看那些傳說中的石碑。
百花巷深處,與過去十餘年裡的冷清靜寂不同,人聲擾嚷,數百名雜役婦人,拿著各式各樣的工具正在忙碌。看草地裡插著的火把殘枝,這些人竟是從昨夜一直工作到現在,一直沒有休息過。
陳長生把行李搬到湖畔,發現辛教士果然沒有出現,越發確定自己的猜想。好在辛教士昨天答應他的事情沒有出任何問題,昨日看著還像陵園一般的學院,此時隨著雜草漸除,蔓籐漸去,漸漸恢復了原來的模樣。
那些半成廢墟的樓台,自然沒有辦法在這麼短的時間裡修好。但數百人晝夜不歇的工作,至少讓那些建築的外表重新擁有了些光彩,尤其是林子裡的那幾幢小樓,已經被打掃的相當乾淨,待霉味消除後,應該便能直接住人。
在學院裡辛勤打掃的數百人,都是國教天德殿的底層職員,往年會負責天道院等學院的整體清掃工作,雖然不清楚為什麼要來整理早已廢棄的國教學院,但做起事來很是熟練,即便熬夜打掃也沒有降低效率。
……
……
日光緩移,小樓的打掃工作基本結束。陳長生背著行李,在雜役們好奇和敬畏的眼光中,走進緊鄰藏書館的那幢。撲面而來的依然是霉味,雖然比昨日淡了不少,但還是能夠清晰聞到,看來就算日曬風吹,或者也要過好幾天才能完全消除。
對於霉味這種味道,他真的很不喜歡,把行李放好後未作任何停留,直接轉身出了小樓,向著一牆之隔的藏書館走去。
按照他昨日的請求,藏書館不需要打掃——鑰匙在他手裡,別人也沒辦法進去打掃——此時天道殿的工作人員都在主樓和幾個附樓周圍忙碌著,藏書館四周沒有一個人,清靜無聲。
他走上石階,來到門前,取出從教樞處拿到的鑰匙,插入那把舊銅鎖裡。隨著鑰匙的插入,陳舊的微綠銹痕像刨花一樣緩緩捲起,然後落在地上,終於,「喀嗒」一聲響起,彷彿有塊石頭落地,剛好落進鋪著細沙的小洞裡,給人一種特別舒服的感覺。
鑰匙輕轉,順滑無聲,陳長生清晰地感覺到,銅鎖裡有些機簧被觸動激發,然後各歸其位,同時他曾經感應到的那道氣息,也隨之緩緩盡數斂入銅鎖的最深處,整個過程很是神奇。
他推門而入,迎而撞來的便是一排排書架,書架深入藏書館陰影之中,不見其尾,給人一種極其強烈的視覺刺激。書架上密密麻麻排滿著書,他看著這畫面便生出很多喜悅,待發現這裡的灰塵不像昨日眼睛所見的那般多,更加高興。
國教學院荒廢多年,其餘建築裡的桌椅,都不知道被誰偷走賣了,住宿小樓裡的床板都沒有剩下一張,辛教士昨夜便開始讓教樞處加緊修復和補充,只有這間藏書館因為鎖住的緣故,保存的相當完好。
陳長生拿來清洗工具,簡單地清掃了一下四周近處,才發現地板光可鑒人,竟是用的名貴的油檀木,不由連連搖頭,心想當年這間學院極盛之時,真是富麗堂皇到了極點,誰曾想一蒙塵便是這麼多年?
接下來該做什麼?
他該修行了。
……
……
陳長生從藏書館側室的抽屜裡找到名錄,然後走進幽長的書架裡,沒用多長時間便找到了自己想找的第一本書。
這本書叫《洗髓論》。
這本書名字很簡單,一看便知講的是洗髓相關的知識,正因為簡單,所以也很常見。
為了對抗那些力量恐怖、戰鬥天賦無比強大的魔族,人類世界禁止把基礎的、比如洗髓境的入門方法做當秘密——當然,各大宗派自然有自己更強大的方法——基礎的修行法門就像天書陵的石碑一樣,自由地出現在所有人眼前。
這本洗髓論便是大城小鎮上都能買到的修行法門。
但陳長生真的沒有看過,因為在過往的十四年裡,師父總對他說沒有必要學,到你該學的時候再開始也不遲。他問過什麼時候才是該學的時候,師父卻始終沒有回答過他,直到這次離開西寧之前,他說要下山去京都,要去看天書陵與凌煙閣……
那天,師父終於對他說了一句話:那麼,你現在可以開始修行了。
他拿起那本《洗髓論》,走回門前,坐到被擦乾淨的地板上,藉著門外灑下的天光,翻開了第一頁。
按道理來說,這種時刻,他至少應該會表現出些興奮或是緊張。
但他沒有。
整個過程,他的神情沒有任何變化,很平靜,就像在做已經做過很多遍的事情一般。
如果有人看到這幕畫面,絕對想不到,這是他第一次讀修行方面的書籍。
在東御神將府和天道院裡,他都說過這樣的話:我不是不會修行,只是還沒有修行。
他有過無數機會可以開始修行,只是時機未到。
他已經等了很長時間,當這天終於到來的時候,或者是因為等的時間太久,他反而已經沒有了興奮的力氣,只剩下平靜。
他翻開了書的第一頁。
只見那頁上寫著八個字。
「書讀百遍,其義自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