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在那條小溪畔被師父拾到開始,陳長生聽的最多的那句話便是:你的命不好。尤其是在十歲那夜,他的身體溢出異香之後,這五個字便像是一道批注,始終留在他的心裡。
如果想要改掉不好的命,只有兩種方法,一種是修行到神隱的境界,自然不在命輪之中——但神隱境只存在於傳說之中,便是連那位曾經舉世無敵的獨夫有沒有進入神隱境,都是個疑問。
第二種方法自然就是逆天改命。傳聞中、同時師父也對他說過,大周王朝開國以來,只有三次逆天改命成功,那三個人都有不世之才,更有舉世之力,他只是個區區普通人,如何能夠做到?
無論做不做得到,終究是必須要做的事情。所以他要參加大朝試,他必須要拿到首榜首名,如此才有機會進入嚴禁任何人進出的凌煙閣,去看看那些畫像上的人們,去看看他們留下了些什麼。
凌煙閣裡供著太宗年間二十四位功臣的畫像,其後陸續又有別的名臣死後被繪像於此間。真正重要的還是最開始的二十四幅,那二十四幅畫像裡,可能便隱藏著大周王朝第二次逆天改命成功的證據與線索。
陳長生從沉思中醒來,視線從皇宮裡某處收回場間,回首望向坐在地板上的那名小姑娘。
他很喜歡這個孩子,但他不能收她為學生——小姑娘住在百草園,前夜被魔族暗殺,來歷必然非凡,最大的可能,便是那些被聖後娘娘發配到外郡的皇族子孫,又被娘娘暗中接了回來,這種人物哪裡能招惹。
而且他不想誤人子弟。
「我要去洗漱,然後休息會兒。你先回家吧,不要跟著來了。」
陳長生說道,刻意讓自己的語調和表情顯得更冷漠些,不等小姑娘拒絕,便離開了藏書館。
他只希望對方能夠知難而退。到了夜晚,回到藏書館,看見小姑娘不在,終於放鬆了下來,繼續開始引星光洗髓,於冥想狀態裡不知不覺便等到了晨光的來臨,又是一夜時間過去。
那些星輝盡數進入了他的身體,他依然不知道這一點,只知道自己的皮膚毛髮依然沒有任何改變,洗髓沒有任何進展。不過他已經習慣了這點,只是睜開眼睛的時候,覺得右臂處有些空虛,有些不習慣。
他沉默了會兒,離開藏書館回到小樓開始洗澡。
木桶裡的熱水散發著霧氣,順著牆上的青籐緩慢地上升,然後被切割成無數縷如煙般的絲。他泡在熱水裡,靠著桶壁,閉著眼睛,有些疲憊。清晨的校園如此安靜,他總覺得少了些什麼。
就像先前睜開眼睛的時候,發現右臂少了些什麼。
沒有那道清脆好聽的聲音,沒有誰依戀地抱著他的手臂。
只不過數天時間,他便習慣了那個小姑娘的存在。想到這點,他覺得有些尷尬,臉有些發熱,才明白自己再如何修道靜心追求順心意,終究還是沒辦法完全擺脫虛榮心和別的情緒的影響。
他把濕毛巾搭在臉上,不想微燙的臉被晨光看見。
忽然,木桶側方的院牆上響起轟的一聲巨響,煙塵大作,磚石紛紛垮塌。
陳長生將毛巾摘下,震驚望過去,只見煙塵之中,院牆上隱隱……多出了一個大洞。
煙塵漸斂,落落從院牆上的大洞裡走了過來。
她轉頭便看見木桶裡的陳長生,格外高興,說道:「沒算錯位置,就是這裡!」
這句話不是對陳長生說的,是對她身後那些拿著泥瓦匠工具的族人下屬們說的。
一時間,安靜的小樓後方,舊牆之下,響起密密麻麻的修砌聲。
忙碌的人們沒有一個望向木桶,彷彿看不到木桶裡的少年。
看著這幕熱火朝天的施工畫面,陳長生覺得木桶裡的水正在急劇變涼,他的身體也在變涼。他震驚的完全說不出話來,像個傻子一樣,微張著嘴,覺得這場景好生荒唐,自己在這個場景裡面,更是荒唐至極。
沒過多長時間,一道嶄新的木門便在院牆之間出現。
那些人如潮水一般退回百草園裡,木門一關,國教學院一如先前安靜。
好吧,多了一扇門,還有一個人。
「這下每天過來就方便多了,不用坐馬車。」
落落雙手扶著腰,看著那扇門,很是滿意。
一片安靜,沒有人回答她。
她回頭望去,只見陳長生像只被凍僵了的鵪鶉一般,雙手扶著木桶,模樣看著很好玩。
落落正色說道:「先生,你請繼續,不用管我。」
忽然,陳長生神情變得極為嚴肅,眼中有無限驚恐。
他望著她後方那片湛藍的天空,聲音微顫說道:「龍?!」
落落吃了一驚,回首看去,只見那片天空瓷藍一片,哪有什麼龍。
便在這時,她身後傳來嘩啦水聲。
她轉身望去,只見陳長生以極快的速度套好了外衣,翻出水桶,向著樹林方向狂奔而去,一路奔跑,一路淌水,看著要多狼狽有多狼狽,如落水狗,更像喪家犬。
看著這幕畫面,落落忍不住笑出聲來,對著他的背影揮著手,喊道:「先生,你總會回來的!」
陳長生的身影消失在樹林邊緣。
落落臉上的笑容漸漸斂去,顯得有些傷心,輕聲歎道:「先生,你怎麼就不肯收了我呢?」
……
……
陳長生渾身濕透,黑髮披散,腳上連鞋都沒有,覺得好生狼狽,又不敢回國教學院去換衣裳,一座京都城,竟找不到地方去,因為無顏見人,也找不到人幫忙。
天書陵外那間客棧雖然還留著的,但要從城北走過去實在太遠,他可不想被巡城司的士兵以衣衫不整、有礙皇城觀瞻的罪名給逮起來,最終他只能迫不得已去了相對較近的天道院。
他成功地吸引了天道院學生的目光與嘲笑,對此他只能當作看不到聽不到,直到他終於找到唐三十六的居所,毫不猶豫地一腳踹門而入,神情肅然說道:「借一套乾淨衣裳,我欠你一次人情。」
唐三十六看著他的模樣,先是一愣,然後大聲笑了起來,只是前後的時間差距有些遠,顯得他有些木訥,或者說反應太慢,但這些笑聲,對陳長生來說,依然還是那麼刺耳。
「稀客……真是稀客……你這是怎麼了?」
「雖然我從來不願意穿別人的衣服,但現在沒辦法,所以,請你快一些。」
陳長生的語氣非常認真。
唐三十六能夠感覺到,如果自己再慢點,這個傢伙可能真的會生氣,強行忍著笑意,起身給他找了一身乾淨衣裳,順便扔了兩塊毛巾過去:「把頭髮和腳擦擦,放心,都是新毛巾。」
「謝謝。」
陳長生用最快的速度把自己整理妥當,這才長長地舒了口氣,打量了一下四周,才發現這傢伙果然不愧是青雲榜上排三十六的天才,居然在天道院這種地方也能有自己單獨的一幢小樓,只是看著滿地的廢紙團和不知哪天吃剩下來的飯食以及桌椅床上到處胡亂堆著的雜物,他發現小樓雖大,卻沒有自己能夠坐的地方。
「坐啊。」唐三十六完全沒有體會到他此時的痛苦。
「坐哪兒?」陳長生很認真地問道。
唐三十六才想起來這個傢伙有些怪癖,無奈何起身,說道:「走,吃飯去。」
順著天道院的道路向院外走去,陳長生再次引來不少目光注視,只不過這一次不是因為狼狽的模樣,而是因為他與唐三十六並肩而行。天道院的學生們很是詫異,心想這少年是誰,居然能與以高傲冷漠著稱的唐三十六有說有笑?
在天道院外一間極清雅的食居坐下,唐三十六忽然想到一件事情,皺了皺眉,看著他很認真地說道:「我去過客棧一次,看到你留的條子……你真進了國教學院?」
陳長生點點頭,說道:「你這些天在做什麼?」
其實他想問唐三十六,為什麼知道自己進了國教學院卻不去找自己,要知道他在京都裡就這麼一個認識的人,雖然他向來信奉耐得寂寞百事可為,但如果可以不寂寞,也是不錯。
只是以他的性情,實在很難直接問出口。
聽他親口承認進了國教學院,唐三十六的神情便有些凝重,但看他轉了話題,以為這傢伙不想談自己的傷心事,應道:「青籐宴馬上就要開了,我雖然不懼怕誰,但總要做些準備。」
陳長生心想青籐宴是什麼?
唐三十六又道:「說起來你怎麼弄成今天這副模樣?大朝試時,我只想考個首榜前三,便天天熬的不行,你的目標既然是首榜首名,還有心情與人打水仗?還是說……遇到了什麼事?」
「國教學院那裡……我是真呆不下去了。」
陳長生想著這幾天的遭遇,想著無論睜眼閉眼、洗澡還是讀書的時候,都能看到那個小姑娘,不由有些垂頭喪氣。對於他來說,這真是極難出現的情緒。
唐三十六以為是他在國教學院讀書,受了無盡冷漠與輕蔑羞辱,不禁有些同情,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說道:「實在不行,就從那裡出來,我……寫封信,讓你去汶水讀去。」
陳長生歎了口氣。
唐三十六見他愁眉苦臉的模樣,便有些不悅,心想當初被天道院和摘星學院兩番無情地淘汰,你都那般淡定從容,不然自己也不會看重你,為何現在卻這般?難道那國教學院真是受詛咒的地方?
「喝點酒,睡一覺就好了。」
他讓老闆送上兩壺極烈的佳釀,把一壺推到陳長生身前。
陳長生看著酒壺,有些好奇,然後老實說道:「我沒喝過。」
唐三十六替他將泥封拍開,說道:「今天喝過,那就是喝過了。」
陳長生有心事,唐三十六其實也有心事,而且說實話,兩個少年真的不算太熟,對彼此沒有太多瞭解,自然沒有什麼好聊的,於是只好端著酒碗沉默地喝著,這便是所謂悶酒。
悶酒最容易令人醉,尤其是陳長生這種初飲初樂的傢伙。
當然,唐三十六的酒量也好不到哪裡去。
「像我這種天才,哪有那個時間去參加什麼青籐宴,但那幫白癡京都學生,居然敢懷疑本公子的實力……」
唐三十六看著欄外那些穿著天道院院服的學生,冷笑說道:「這次我一定要去打打那些人的臉!」
陳長生兩手捧著酒碗,眼睛微瞇,明顯已有醉意,口齒不清問道:「青籐宴……到底是什麼?……能……能有什麼……好菜吃?……有酒不?」
……
……
京都有天道院、摘星學院、宗祀所……等六座歷史最悠久、最受尊重的學院。
歷史的滄桑盡數表現在這六座學院院門外的青籐上,所以這六座學院被稱為青籐六院,只有青籐六院的學生,才可以不用參加預科考試,直接參加大朝試,由此可以想見這六座學院的地位。
大朝試預科考試一般都是在夏天舉行,青籐六院不用參加預科考試,但不想學生們錯過一次磨礪自身的機會,所以當大朝試預科考試成績公佈之後,六院會邀請那些通過預科考試的學生,與六院自己的學生們,一起參加一場盛大的宴會。
這場宴會因為有青籐六院學生的參與,要比預科考試激烈的多。歷史也已證明,這場宴會得出的排名,基本上與大朝試的最終排名極為接近,所以漸被視為大朝試的風向標。
當然,這裡的排名肯定不包括那些尚在南方的學子和那些不會輕易出手的修道天才。
這場宴會便是青籐宴。
以唐三十六的性情,根本不屑於參加青籐宴。但他與天道院副院長的關係,前些日子被人刻意揭破,很是承受了些風言風語,又有幾名青籐六院同在青雲榜上的少年強者對此流露出了不屑的態度,所以他決定去參加。
為此他在天道院裡閉關苦修,便是知道陳長生去了國教學院,也沒時間去看。
陳長生擱下酒碗,以手掩唇,打了個酒嗝,有些不好意思地道了聲歉,然後說道:「我祝你成功。」
既然青籐宴是那些的所謂天才們的較量,那麼自然與他沒有什麼關係。
他是這樣想的,卻忘了自己現在就讀的國教學院,也是青籐六院之一。
當然,整個世界似乎都遺忘了這一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