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句話很刻薄、很寒冷。
陳長生站起身來,看著那名天道院教諭,沉默不語。落落很生氣,但看著他沒有說話,只好一同沉默——先生沒有說話,沒有指示,她以為自己這個做弟子的自然不能擅作主張。
來人站在藏書館門口,說了兩句極為無禮的話,看似無頭無尾,但陳長生聽到了裡面的青籐宴三字,聯想到昨夜唐三十六說的話,便明白了這件事情的緣由。
他從來沒有想過青籐宴會與自己有關,因為他像很多人一樣忘記了國教學院也是青籐六院之一,然而很明顯,並不是整個世界都遺忘了這個事實,尤其在國教學院多了他這個新生之後。
陳長生望向天道院教諭身旁那名穿著教袍的中年男子,發現自己認識對方,正是教樞處的辛教士,雖然已經有好些天沒有相見,但國教學院的重新修整工作,都是這位教士負責打理。
辛教士感應到他的目光,點頭致意,只是神情顯得有些尷尬。
他望向那名天道院教諭,勸說道:「以往國教學院沒有學生,自然不用參加,現在既然有了學生,當然要參加,朝廷和國教都已經批准,彭教諭,還是趕緊把認證程序做完就走吧。」
天道院乃是國教這些年最重要的院校,地位極為重要,天道院教諭自然地位也極高,遠不是他這個教樞處的普通教士可以抗衡,如果是別的情況,看見教諭大人如此表現,辛教士肯定會隨之而舞,只是……他比任何人都清楚,身前這個看似普通尋常的少年,隱隱有極強硬的背景,他又哪裡敢得罪,於是只好拚命地和著稀泥。
「你真的確認要這種廢物參加青籐宴?」那名姓彭的天道院教諭神情陰寒說道。
辛教士無奈說道:「這是規矩,我也沒辦法不是?」
「規矩?什麼事情都要講規矩?那我也來講講規矩!」
天道院教諭冷笑道:「按往年規矩,青籐宴擬大朝試規制,分作文試武試兩場,各院學子並通過預科的學子擇一參加,現在看來,這破爛學院只有這個廢物一個學生,怎麼參加?」
辛教士啞然無語,想起來青籐宴確實有這個規矩,只是來之前,他只是想著怎麼讓彭教諭和陳長生之間不要發生衝突,完全忘了這個條款,不禁有些著急,心想既然如此,你為何先前不說?
「要參加青籐宴,至少需要兩名學生……現在就這麼一個廢物,你要本官如何認證?」
天道院教諭面無表情說著,聲音裡卻充滿了嘲弄的意味,「教士大人,你以為本官是真的抵抗不住教樞處的壓力才來走這一遭?不,我只是來想來看看,國教學院這個笑話究竟可以讓我發笑到什麼時候!」
他站在藏書館門口,望向幽靜無聲、雖經修葺但依然有殘破處的國教學院,寒聲感慨道:「國教學院……當年真是好大的名氣!但現在呢?不過是一座死墳罷了!」
「再怎麼修,這裡就是一座墳!」
天道院教諭的聲音越來越寒冷:「最近京都有些傳言,說教宗大人要重啟國教學院?莫說這說話如何荒唐,即便是真的,也要看看我們這些老人答不答應!」
他轉身望向陳長生,眼眸裡燃燒著幽幽的火,喝道:「我就是要告訴世人,妄言就是妄言!廢了的國教學院就是廢園!廢物就是廢物!誰也別想在這件事情上做文章!」
國教學院裡一片寂靜,樓後沒有被清除乾淨的野草裡,瀰漫著荒涼的味道。
陳長生靜靜看著那名天道院教諭,忽然向前走了一步。
廢物……笑話……廢園……墳墓。
這些字眼還飄蕩在安靜的藏書館裡。
他不知道這名天道院教諭為什麼對國教學院、對自己有如此深的恨意,但他只知道一個事實——他是國教學院的學生,唯一的學生,他在這裡生活的時間不長,但因為唯一,這座國教學院就是他的,這裡的一花一草一木一磚一瓦一石,都是他的,他看著這裡重現生機,他在這裡安靜學生,這裡是他的樂園,而不是廢園。
他不喜歡被人羞辱,更不喜歡國教學院被人羞辱。
他想起進入京都之後遇到的那些羞辱,想起先前剛剛離開的霜兒,決定做些事情。
「我會參加青籐宴。」
他看著那名天道院教諭,說道:「我不知道先生您為什麼對我以及我的學院有如此大的意見,但如果你想把我攔在青籐宴外,我只能遺憾地告訴你,你不可能成功,因為您的態度非常不禮貌。」
天道院教諭神情漠然說道:「參加青籐宴需要兩名學生,或者……兩名廢物,即便你有膽子去參加,我也只能很遺憾地告訴你,你不可能成功,因為整個大陸都沒有人願意進入國教學院,除了你這種白癡。」
辛教士沒有說話,但他知道天道院教諭說的話是真的,沒有人會願意進國教學院——陳長生或者是被某些大人物流放至此,或者他承擔著某些任何,但這樣的人不會有第二個。
藏書館裡很安靜。
陳長生看著身前烏黑明亮的地板,忽然問道:「你還堅持嗎?」
一道稚嫩而堅定的聲音響起:「我堅持。」
「我教不了你什麼。」
「先生已經教了我很多。」
「成為國教學院的學生,你可能會迎來很多白眼。」
「先生,我很擅長翻白眼的。」
「你可能……會承受很多羞辱與打壓。」
「先生,沒有人敢羞辱我。」
這段對話結束。
陳長生笑了起來,望向身邊,說道:「我還不知道你的名字。」
落落眼睛明亮至極,左手緊緊抓著他的衣袖,很擔心他會反悔,說道:「先生,我叫落衡。」
陳長生伸手握住她的左手,然後望向那名天道院教諭說道:「你看,現在,我們有兩個人了。」
落落有些害羞,靠著他的右臂,像學舌的鸚鵡般跟著重複道:「是啊,兩個人了。」
辛教士怔住。
那名天道院的教諭憤怒至極,訓斥道:「豈有此理!這破地方什麼時候又多了個學生!你以為你是誰!你以為你說她是這裡的學生,她就能算這裡的學生!」
陳長生不理會他,示意落落從側廂房裡取出名冊和筆墨。
他在名冊上添上落落的名字,很凝重,很鄭重。
落落舉起,對著陽光,鼓起小臉,用力地吹著,希望快些吹乾。
陽光下,名冊被照的非常清楚,只有兩個名字,但兩個名字就夠了。
「名冊在我這裡,我添上誰的名字,誰就是國教學院的學生。」
陳長生指著名冊,看著天道院教諭說道:「就算你是教宗大人,也改變不了這個事實。」
……
……
辛教士趕緊打圓場,拚命地說軟話,給天道院教諭台階下,同時請他認證陳長生二人參加青籐宴的資格。天道院教諭沉默了很長時間,在辛教士手裡的卷宗上蓋下自己的私人印鑒。
事情還沒有完。
天道院教諭望向陳長生和落落,面無表情說道:「青籐之宴,但凡通過預科考試的學子都有資格參加,有很多人來自大陸各處,像你們這樣的廢物,準備去給我大周朝丟臉嗎?」
陳長生想了想,準備說些什麼。
這個時候,落落在旁邊扯了扯他的衣袖,怯生生地問道:「先生,我能說話嗎?」
陳長生說道:「你現在也是國教學院的學生,當然能。」
落落望向那名天道院教諭,認真問道:「可是,那關你什麼事呢?」
天道院教諭又不是國教學院的教諭,有什麼資格管教國教學院的學生?落落看上去就是個十一二歲的小姑娘,她說的認真,語帶稚意,十分憨喜,這話卻又直指本質,天道院教諭聞言一滯,惱怒至極,卻不知該如何接話。
「好!好!好!」
他氣極反笑,寒聲喝道:「我倒要看看國教學院怎麼翻身!來日青籐宴上,你們這些廢園出來的廢物被人羞辱,成為整個大陸的笑柄,不要怪本官今日沒有提前警告過!」
說完這句話,他拂袖而去。
辛教士沒有隨之離開,他走進藏書館,壓低聲音對陳長生解釋了數句。
陳長生才知曉,原來青籐宴由青籐六院輪流主持,今年恰好輪到天道院,由天道院教諭負責審定參加宴會的成員,國教學院已經多年沒有學生參加青籐宴,漸被人遺忘,但今年情況有所不同,當然,這肯定不是那名天道院教諭態度如此惡劣,尤其對他如此羞辱的原因,原因主要在於大周朝的某項規定。
在那項規定中,一所院校若連續多年未能成功招募一名學生,便會被取消教學資格以及所有的政策保護。國教學院已經多年沒有招生,如果再多一年,便會就此悄無聲息地消失在歷史的長河裡,然而誰能知道……偏偏就在最後一年,國教學院多了一名叫做陳長生的學生。
「就因為這點?」陳長生問道。
辛教士沉默片刻後說道:「那年國教學院出事……彭教諭的三位師兄,都是在這裡死的。」
陳長生沉默,心想如果換作自己,肯定也會希望國教學院就此關門然後消失,對於自己這個忽然出現、改變了國教學院命運的學生,態度自然也好不到哪裡去,恨不得對方趕緊離開。
「不過不用太過擔心,反正青籐宴的時候只要不下場,彭教諭和當年那些老人,也拿你沒辦法。」
辛教士安慰了兩句,看了眼安安靜靜站在他身邊的落落,笑著拍了拍他的肩膀,說道:「你可以啊。」
……
……
這四個字是什麼意思,落落不是很懂,陳長生也不懂。
畢竟兩個人都只有十四歲,而陳長生直到現在還以為落落是個十一二歲的小姑娘。
陳長生看著落落的小臉,忽然有些猶豫,因為直到這時候,他才注意到這個小姑娘生的真是很好看。
落落一把抓住他的衣袖,說道:「先生,你可不能後悔。」
陳長生無奈地撓撓頭,想了半天,憋了一句話出來:「你……吃了嗎?」
落落睜著大大的眼睛,有些困惑:「早上不是和先生一起吃的餛飩?」
「嗯……這都中午了。」
陳長生看了眼窗外,說道:「該吃午飯了。」
落落聞言,把手並在身前,微蹲行禮,極溫柔說:「我這就去給先生做飯。」
「買吧。」陳長生說道。
落落請示道:「餛飩?」
陳長生想了想,說道:「巷子裡除了餛飩還有家抻條面,味道不錯,對了,少些豆芽,多放些花椒面兒。」
落落跑著去了,一路歡聲笑語,馬尾輕揚。
院牆上,金長史和李女史互視一眼。
「這樣好吧?」
「我看挺好的。」
……
……
吃完麵條,已是午後,深春的風像天然加著香,聞著直生醉意,欲眠。
陳長生看著落落,說道:「今天才問你的名字,不好意思。」
落落笑了笑,沒說什麼。
「把夜明珠和那些東西拿回去吧,我真受不起。」
「先生,你不是又想反悔吧?」
「當然……不是。」
「那……怎麼能退拜師禮。」
「先前你不是給我買了碗麵條?」
落落笑容微斂,輕提裙擺,緩緩拜倒在烏黑的地板上。
陳長生沉默片刻,對著西寧鎮方向拜倒,然後與她對拜。
春和景明,湖靜如鏡,偶有風穿堂而過,繞書架,落鬢間。
陳長生直起身體,將她扶起。
落落說道:「謝謝。」
陳長生不知該說些什麼,想了半天,同樣說道:「謝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