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周皇宮寒光殿後方,緩緩駛來一輛青竹車,殿前帷幕輕揚,莫雨出現在石階上,星光落在她美麗的臉龐上,照亮纖細的眉、明亮的眼眸,還有眉眼之間那點動人的梅妝。
她看著車輦前方是兩隻渾體雪白的馴鹿,微微挑眉,顯得有些意外,問道:「黑玉呢?」
那只黑羊先前已經消失在漆黑的夜色裡,不知所蹤。
寧婆婆扶著她的手走下石階,輕聲說道:「那個小祖宗不知道去哪兒了。」
莫雨知道那只黑羊性情有些孤僻,從來不聽皇宮裡別人的話,搖了搖頭,說道:「那就是個小孩子。」
寧婆婆向寒光殿後方的夜色裡看了一眼,在心裡想著,現在站在潭邊無處可去的他,其實也是個小孩子。
莫雨知道她在想些什麼,微嘲說道:「小孩子家家,說起賭氣的狠話來倒是一套接著一套,有模有樣,卻不知道這落在旁人眼裡,只是虛張聲勢,徒增可笑罷了。」
寧婆婆說道:「老奴倒覺得可笑之人,每多可愛。」
數月前陳長生進入國教學院的事情,便是由寧婆婆一手操辦,事後回話時,莫雨便知道她對陳長生青眼有加,此時見她堅持替陳長生說好話,也不以為忤,因為這件事情已經結束了。
陳長生走不出那方廢園,不能出現在未央宮眾人眼前,便不能破壞徐有容與秋山君之間的婚約,到那時,他曾經說過再多的狠話,也只能變成笑話,他所有的憤怒,只能把他自己燒的更加痛苦。
青竹車,向著未央宮的方向駛去。
天道院教諭被周通的惡名生生逼的自盡身死,青籐宴終究需要人主持,更何況今夜要接待的南方使團裡有很多重要的人物,教樞處主教大人和徐世績負責觀禮,陳留王殿下代表聖後娘娘臨殿,莫雨也要親自登場,以示鄭重。
寧婆婆扶著青竹車的窗欞,左手扶著車窗,依然不時望向廢園的方向,面有憐惜之色。
「婆婆,你就放心吧,那小傢伙不會出事。」
莫雨的聲音從青竹車裡傳出來:「黑龍潭的禁制無人能破,除非有人在外面開啟園門,從來沒有人能離開,他只不過留在園子裡受些冷風吹,和他惹出的這些事情相比,又算得什麼?」
寧婆婆想著那個傳聞,擔心說道:「萬一他碰著忌諱了怎麼辦?」
莫雨說道:「既然是忌諱,哪裡這麼容易碰到?」
她說的隨意,看似冷酷,寧婆婆卻聽出其間的疲憊,想著先前在殿前石階上,看著星光下姑娘眉間的梅妝也掩不住的憔悴,她對姑娘不惜耗損真元也要施展秘法將陳長生困住有些不理解。
「姑娘您曾經答應過有容姑娘不會對那少年動手。」
「今夜我動手了嗎?我只是動了動嘴。」
莫雨想著數月前從南方來的那封信,惱火說道:「那死丫頭又不想嫁他,偏還不准人動手,不得傷他,不得害他,給出這麼些子規矩,不然何至於這般麻煩,要我花這麼多心思。」
以她恐怖的境界修為,再加上在大周王朝裡恐怖的權勢地位,要對付像陳長生這樣的少年,說不得有數萬種方法,可以讓他痛不欲生,生無可戀,偏生因為那封信卻不得不這般麻煩。
她越想越不痛快,說道:「自家指了門破親事,偏要我來費神費力,她躲在南邊做好人,卻要我來做這個惡人,你沒聽見那少年先前怎麼罵我,若不是她,我早直接把他給殺了!」
寧婆婆微笑說道:「姑娘與有容姑娘情同姐妹,多費些心思也應該。」
莫雨冷笑說道:「都說黑玉是小祖宗,其實那隻鳳凰兒才是真正的小祖宗,整個大陸的人都覺著她冰清玉潔,冰雪聰明,冰雕玉琢,卻不知道她是個小氣鬼,誰都得罪不起,真要讓她不高興,她什麼事情都做得出來,我可不是顧著什麼姐妹情誼才來幫她,只是擔心她心意不順,真不嫁秋山君,那可怎麼辦?」
寧婆婆寬慰道:「好在只要今夜過去,什麼事情都可以不用操心了。」
車簾微掀,莫雨望向寒光殿後那片廢園,還有那片被秋林舊牆遮住不見的寒潭,想著陳長生說的話,心想今夜真的能順利過去嗎?為什麼一定要把他關在這裡?聖人究竟在想什麼?
……
……
那幾句滿是嘲諷意味的話語過後,莫雨的聲音再也沒有響起,陳長生一個人靜靜站在廢園裡,寒潭在前,梅樹在側,他的身影不再像先前那般孤單,彷彿身體重新注滿了力量。
確認莫雨已經離開後,他向前開始行走,走過那些孤清的梅樹,來到潭邊,同時到來的是撲面的寒意。
廢園明顯比皇宮別的地方要寒冷很多,原因便應該是身前這片寒潭,他仔細地觀察著寒潭的水面,任由寒意在自己的臉不停地一層層鋪加,直至眉眼上都漸要生出一層寒霜。
不是自虐,而是想借助環境的幫助讓自己更冷靜一些,他不願意把時間浪費在憤怒等負面情緒裡——先前他對莫雨說出的那幾句話,真的很像滿是孩子氣的、無用的狠話,似乎和冷靜完全相背,但他還是說了。
大道三千,他修的是順心意。順心意而行,順心意而活,天地讓他不得順心意,他便要想辦法讓自己的心意順起來,只有順心意,才能擁有真正的平靜,而平靜,正是冷靜的最高境界。
當然,他也不想自己那些話變成笑話,他必須離開廢園,趕到未央宮——在離開國教學院前,他已經做了相應的安排,但既然那些大人物能夠把落落騙離未央宮,他便不能把所有希望都寄托在她手裡。
怎樣才能離開這片廢園?事實上,他現在連一點頭緒都沒有,但他先前還是對莫雨那樣說了,就像他對唐三十六和落落說自己要參加大朝試、要拿首榜首名一樣。
明明是沒有任何道理,看著沒有任何可能性的事情,他卻能說的平靜自然,理所當然,那種全無來由的自信,在親近的人看來很令人震撼佩服,在外人看來自然是癡心妄想,可笑至極。
只有他自己明白,這種自信來自於必須。明年初,他必須參加大朝試拿到首榜首名,那麼他便一定能拿到,不然他會死。今夜,他必須離開廢園出現在未央宮,那麼他便一定能做到。
必須做到,所以一定能夠做到,在此之前,他必須相信自己能夠做到,如此心意方能順明。
依然還是那句話:大道三千,他只修順心意。
他離開西寧,來到京都後做的一切,都和這三個字緊密相關。
因為只有順心意,才能逆天命。
……
……
廢園四顧,舊牆秋樹,潭上殘荷早萎,梅樹下舊年的花瓣成堆,竟未被風拂走。
風景不曾諳,卻彷彿在哪裡見過。
他沒有行過萬里路,哪裡見過很多風景。
但他讀過萬卷書,在書裡行過萬里路,見過很多風景。
將廢園四周的景物深深記在心裡,他在潭畔盤膝坐下,閉上眼睛,靜心寧神,開始回思過往看過的那些書籍。
有道藏,有遊記,有前代文宗的散文,也有鬼神志怪的小說。
那是他在西寧鎮舊廟裡讀過的書,也是他在國教學院藏書館裡讀過的書。
他坐在潭畔,雙眼緊閉,卻有無數本書籍在他的眼前翻動。
寒風彷彿識字,不停翻動著書籍,然後停留在他想要看到的頁面。
那些頁面上有圖畫,也有註解的文字。
《南柯記》
《諸殿源候論》
《陣類本巢》
……
……
陳長生睜開眼睛,站起身來,再次望向廢園四周。
廢園還是先前那園,寒潭還是先前那潭,但此時在他的眼裡,卻已經截然不同。
那十餘株散落潭畔的梅,看似毫無關聯,沒有任何深意,但風景四季相同,每每不變,變的便只剩下了木。
寒潭邊緣岸石嶙峋,中間並無斷裂,更外圍的廢園舊牆,卻在潭的南面斷了,那裡看著似乎有個進入夜色的出路,但他知道那不是出路,只是沒有寫完的一筆。
那十餘株梅樹,在這裡隱約又站在了一列。
這便是個同字。
南柯記裡寫過一個故事,陣類本巢裡有過一張圖畫,諸殿源候論裡,講過前代皇朝被焚燬的一座宮殿。
那座宮殿叫做桐宮。
一代帝王被生生囚死的桐宮。
也是某代教宗集畢生修為創造出來的陣法。
陳長生認出了這片廢園、這面寒潭,又能做些什麼?
除非到了傳說中的從聖境界,才有可能強行突破這座桐宮。
當然,任何宮殿都是有門的,任何陣法都必須留一線生機。
但從古至今,從來沒有人敢從桐宮的生門離開。
因為多年前那座被焚燒成灰的桐宮,門外守著死神,留在宮內還能苟延殘喘,出去便必死無疑。
因為福禍相倚,所謂的一線生機,往往便是死地。
陳長生知道桐宮的生門在哪裡。
風生,水起。
夜風生而未盡之處,水勢斂而未起之地。
他看著身前的寒潭,沉默不語。
雍容莊肅的禮樂聲,從廢園外遠處傳來,來自未央宮。
南方使團已然就坐,雙方賓客已然齊至。
他不再多想,直接向寒潭裡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