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使團來到京都,是做客的身份,按道理來說不應該主動發問,但那位面蒙白紗的女子與青曜十三司的師生相熟,與徐世績也是舊識,見殿內氣氛有些怪異,便問了一句。
殿內大多數人都參加過青籐宴的第一夜,哪裡會不認得這名把天海牙兒打成廢人的小姑娘,聽著客人發問,有人說道:「她是國教學院的學生,不知為何來晚了些。」
聽到這句話,那位來自聖女峰的女子輕噫一聲,似有些意外,那三名劍橫於膝的年輕人更是同時抬頭,望向落落,目光驟然變得極為鋒利,便像是出鞘的寶劍。
遠在南方,人們也知曉國教學院早已廢棄,前段時間在路途上,他們聽說了青籐宴第一夜發生的事情,才知道國教學院今年多了兩位新生,這個小姑娘便是那個突然冒出來的天才?
那三位來自離山的年輕人,便是傳聞中的神國七律中的三人,在他們看來,擊敗天海牙兒自然算不得什麼,但這個小姑娘如此年歲便如此強大,確實值得重視。
苟寒食也抬頭看了落落一眼,但他只是溫和笑了笑,顯得不是太過在意。
落落沒有理會那三名離山青年投來的眼光,神國七律自然了不起,她此時的精神都在苟寒食的身上,她感覺的很清楚,這個人真的很不簡單,自己不是他的對手,先生呢?可否能勝過他?
場間一時安靜,她站在殿門顯得有些刺眼。
徐世績神情冷漠道:「既然來遲,已是失禮,還不趕緊坐下,讓客人們看了笑話!」
聽著這番毫不客氣的話,陳留王微微一怔,然後笑了起來,心想徐世績居然到現在還沒有猜到這小姑娘的身份,看來聖後娘娘對他再如何信任也是有限,要比薛醒川差的遠了。
陳留王望向天道院院長茅秋雨,此時場間知道落落真實身份的,便是他們二人,只見茅秋雨神情肅穆,彷彿什麼都不知道。他忽然心頭微動,轉身向梅裡砂主教望去,卻只見主教大人微閉著眼睛,似乎快要睡著。
「老人家們都真沉得住氣……」
陳留王歎了口氣,他很清楚主教大人深藏不露,只怕早就猜到了落落的身份。
落落看了徐世績一眼,如果換成別的時候,有人敢如此喝斥自己,她哪裡會善罷甘休,不要看她在陳長生面前乖巧可人,真發起狠來,沒看見平國公主都怕?
但今夜情形特殊,她的手在袖中緊握著那只錦囊,想著陳長生先前的交待,深吸一口氣,將怒火盡數壓抑下來,也不與徐世績說話,直接向角落裡國教學院的位置走去。
便在這時,禮樂聲起,幔簾輕拂,在十餘名宮女太監的簇擁下,一身華麗宮裝的女子緩緩走進殿內。
正是莫雨姑娘。
她在大周朝權勢雖重,但畢竟沒有明面上的身份,按道理來說,會更低調些,但此時是在皇宮前殿,眾人皆知她代表的是聖後娘娘,哪還好靜坐席間,紛紛起身相迎。
殿內數百人紛紛站起,南方使團的那幾位大人物也不例外,在夜明珠的光明之下,仿似海浪。
有兩個人沒有起身。
一位是教樞處主教梅裡砂,老人家閉著眼睛,唇角帶著若有若無的笑容,彷彿真的睡著了。
一位是角落裡的落落,她靜靜直視莫雨的臉,顯得有些無禮。
舉場起立,卻有兩人未起,自然極為引人注目,所有人都望了過去。
徐世績的臉色更加陰沉,他雖然明明知道那個叫落落的小姑娘來歷不凡,但今夜南方使團前來提親,他必須保證一切都在掌握之中,所以先前刻意喝斥了她幾句,就想提前看看有沒有什麼變數。
此時變數似乎來了。
主教大人的身份不同,他無法表達自己的憤怒,那麼自然只有針對剩下的那個人。
他冷冷地看著角落裡國教學院的位置。
如他的想法相同,沒有人敢直視坐在上方的主教大人,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了角落裡,落在了落落的身上。
落落理都沒有理這些目光,她盯著莫雨,眼神平靜,神情嚴肅,警告之意十足。
眾人心情微凜,不知接下來要發生什麼事情。
徐世績正準備沉聲訓斥兩句,殿內忽然響起一道清脆的聲音。
「沒事兒。」
莫雨微笑說道,平伸雙臂,廣袖微垂,示意眾人坐下。
這句話似乎是對眾人說的,對徐世績說的,表現她寬仁的胸懷。
只有落落知道,她這句話是對自己說的。
她對落落承諾,陳長生一定不會有事兒。
落落知道莫雨不會撒謊,尤其是此時此刻,她已經知道莫雨做過些什麼,並且發出警告之後。
她的心情放鬆了些,但她沒有放鬆。
她坐在角落裡,靜靜看著莫雨,視線一刻不移。
就像一隻潛伏在山林裡的虎,正靜靜看著獵物,隨時可能跳出來,將對方撕成碎片。
莫雨感受到遠處角落裡來的那道目光,微微挑眉,有些意外——她和平國公主一樣,都以為所謂國教學院求學,只不過是她在百草園呆的太無聊,和普通人玩的小遊戲。
就算她與陳長生之間有些情誼,也不至於重視到這種程度才是。
莫雨都能感受到她的目光,殿內還有很多高手,自然也注意到了。
尤其是國教學院四周的人們,忽然覺得有些寒冷。
……
……
陳長生以為自己死了,但沒有死。
黑色巨龍停在他身前的空中,沒有繼續向前。
二者相隔十餘丈,因為黑色巨龍過於龐大,這個距離非常近,他甚至可以看清楚龍牙根部積著的風雪。黑龍在緩慢悠長的呼吸,無盡數量的寒風呼嘯而作,無數的雪粒與霜片,在風中翻滾著,飛舞著。
陳長生覺得自己正站在遙遠北方的雪老城外。
讓黑龍緩緩停下的,不是他的勇氣,也不是他臨死之前說的那些話,而是他手裡的那把短劍。
那把看上去很普通的短劍。
看著他手裡的短劍,黑龍的眼睛深處,彷彿有無數顆星辰逐次亮起,然後再次熄滅。
每顆星辰都是一種情緒。
惘然。
不解。
震驚。
不安。
怨毒。
別離。
相見。
親切。
警惕。
憤怒。
壯闊。
淡然。
無法淡然。
想忘記。
難以忘記。
失望。
絕望。
希望。
還是希望。
……
……
黑龍冷漠殘酷的眼睛裡出現了無數種複雜的情緒。
作為人類,很難理解,為什麼一瞬間的眼神便能包容如此多的情緒。
陳長生無法理解,他滿身風雪,緊握著劍,看著黑龍,沉默無語。
黑龍靜靜看著他,看了很長時間。
黑龍忽然……發出一聲低吼!
寒風呼嘯,地底空間遙遠的牆壁上積著的冰雪簌簌落下,銀海表面的霜雪捲飛不定。
那聲低吼是一個字,因為那有具體的意思。
那聲低吼,更像是一個純粹的聲音,因為那就是聲音,而且是單音節。
極短促的一節聲音,卻極為複雜。
就像一場颶風,看似狂暴單調,內裡卻有無數湍流,有無數方向。
這便是龍語。
已經在人類世界消失了數千年、甚至上萬年的龍語。
時至今日,或者已經沒有人聽過龍語,至於會說龍語的人……更不知道到哪裡找去。
龍是這個世界最高級的生命,擁有最完美的身體與靈魂,只有它那無比堅固與無比複雜的生物構造與無比強大的神魂意識相結合,才能用這種難以想像的方法進行交流。
至簡者至繁,至高。
「這就是傳說中的龍語嗎?」
陳長生震撼無比。
即便沒有被風雪所困,想必他此時也會渾身僵硬。
因為他真的很震撼。
他的震撼,與這個世界上任何人聽到龍吟後的震撼都不同,或者說,他的震撼要多出一個層次。
他聽過這種聲音。
在西寧鎮舊廟,他和師兄看過三千道藏,最後一卷有一千六百零一字,相傳其間隱著天道終義,他們不認識捲上的文字,於是去問師父,師父說他也不認識,但他……會讀。
於是他和師兄開始學著去讀那些字。
不知其義,但知其音。
他一直不知道那些古怪的文字是什麼。
直到多年後在大周皇宮地底,在一條玄霜巨龍之前,他終於知道了。
那是龍語。
原來大道三千卷的最後一卷,是用龍語寫的。
安靜。
長時間的安靜。
黑龍靜靜看著陳長生,似乎在等待什麼。
陳長生不知道它在等待什麼,所以只有沉默。
黑龍的眼睛裡再次有無數顆星辰依次明亮,然後熄滅。
它沉默片刻,然後低嘯了一聲。
這聲嘯真的很低,沒有寒風起,卻有寂滅意。
陳長生的睫毛飄落。
他的道髻被吹散,黑髮飄散在身後,然後飄落。
他的衣衫被吹破,然後飄落。
龍嘯低沉,憤怒的最終儘是失望,然後是絕望。
陳長生知道自己又要死了——這個又字並不可笑,很可悲。
黑龍先前似乎對他有所希望,所以讓他多活了片刻。
但現在那些希望沒有了。
陳長生忽然很悲傷,不是因為沒有希望,不是因為自己。
不知為何,聽著黑龍的低嘯,他悲傷的難以言語。
他彷彿看到了無數歲月,無窮孤寂。
黑暗的地底,欺騙與隱瞞,苦守與絕望。
那些他也曾經經歷過。
死亡的陰影,就像漆黑的夜,苦苦折磨了他數年時間,每時每刻不停。
他無人去說,無處去述,孤單地等待著最終的審判。
他忽然想安慰一下這條黑龍。
他不知道該說些什麼,只是覺得在這種時候應該說點什麼。
於是,他對著黑龍說出了一個字。
他不知道這個字的意思。
那是小時候,他在大道三千最後一卷裡學會的第一個字。
那是單音節的一個字,發音極為怪異。
片段裡彷彿蘊藏著無窮的信息。
聽到這個字,黑龍的雙眼裡忽然射出無數狂暴的光線!
整個世界卻安靜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