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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到茅秋雨這句話,人們才想起來場間四人的年歲。
最大的苟寒食,也不過二十歲。
關飛白十八。
陳長生和落落更小。
他們都還是些年輕人,他們有的是通幽境,有的坐照上境,有的像陳長生這樣連洗髓都沒能成功,殿前石階上觀戰的人群裡,隨便一位前輩強者,便能輕鬆地擊敗他們,更不要說與當年的周獨夫及太宗皇帝陛下相比。
但他們真的很年輕,年輕到誰都無法確認他們的將來,今夜他們已經展現出令世人震驚的水平,誰又能斷言他們日後究竟能走到哪步?
人們靜靜看著場間的劍風劍雨,聽著那些招式的名稱,沉默不語,情緒複雜,在他們看來,今夜這場國教學院與離山劍宗之間的比試,勝負其實已經不再重要,或者換個方式說——今夜不會有失敗者。
但陳長生和苟寒食不這樣認為,落落與關飛白也不會這樣想,在場邊比誰都緊張的唐三十六,以及臉色越來越怨毒的小松宮長老,作為當事方的國教學院和離山劍宗,只想戰勝對方。
不知道過了多長時間。
真的不知道。
觀戰的數百人與場間的雙方,都已經忘記了時間的流逝。
陳長生和苟寒食說話的速度沒有變慢,但聲音已經漸漸沙啞。
落落與關飛白出招的速度也沒有變慢,依然準確穩定,但呼吸已經漸漸急促。
終於到了某個時刻,陳長生和苟寒食同時收聲。
所有的身法,所有的步法,所有的劍招都已去盡,水落而白石出。
不知何時,落落與關飛白之間十餘丈的距離,在無人注意的情況下已然消失。
二人面對著面,落雨鞭與那柄普通長劍,在夜空裡相遇,無聲無息。
這場比試持續了很長時間,陳長生和苟寒食向場間分別踏前一步。
落落與關飛白用了數百記劍招,用了無數種身法與步法,越過了那十餘丈的距離。
便在最後那刻,雙方相遇,鞭劍相觸。
這不是默契,而是渾然天成,於是很美。
試劍至此,終於相遇,不是油盡燈枯,而是夕陽落山,似乎便到了結束的時候。
落雨鞭與那柄長劍已然相遇,既然不能動用真元,自然無法繼續。
如此激烈、甚至可以說華彩奪目的較量,到最後竟然平手,這真的很美,很符合修道者的美學。
殿前安靜無聲。
過了很長時間,依然安靜。
然後忽然有掌聲響起。
鼓掌的人是茅秋雨院長。
接著是陳留王,主教大人,然後是所有人,包括秋山家主與徐世績,臉色再難看,也開始鼓掌。
掌聲漸驟,如風雨般響起,中間夾雜著感慨與讚歎。
人們讚美落落與關飛白在這場試劍裡面展現出來的風姿,更敬佩陳長生與苟寒食呈現在世人面前的淵博見識與能力,尤其是陳長生——很多人看著這個少年,震撼想著,此人果然值得落落殿下如此尊敬,如果能修行,豈不是會成為第二個苟寒食?
主教大人低聲對身後的辛教士說了兩句話。辛教士領命而去,帶著下屬,分別走到陳長生和苟寒食的身旁,送上離宮的養神丹藥——很多人大概會以為落落和關飛白在這場試劍裡消耗極巨,主教大人才懂得,陳長生和苟寒食的心神損耗才真正恐怖,尤其是陳長生不會修行,無法以真元培神,如果不及時服用丹藥,說不得會嚴重受創,甚至可能留下什麼後遺症。
出乎意料的是,陳長生和苟寒食沒有服用丹藥,甚至看都沒有看丹藥一眼。
他們依然看著場間,看著落落與關飛白。
殿前觀戰的人們這才注意到場間的異樣。
落落和關飛白沒有撤鞭,也沒有撤劍,他們根本沒有退場的意思。
人群再次安靜,詫異看著這幕畫面,不知道接下來會發生什麼。
不願意接受平局?
難道這場比試還沒有結束?
……
……
落落和關飛白沒有理會那無數道落在自己身上的視線,因為他們都閉著眼睛。
落雨鞭與那柄長劍,在夜空裡相遇,然後便沒有分開。
他們閉著眼睛,憑著手掌裡傳回來的輕微顫動,感知著對方的意志與想法。
落落的衣裳已經被汗打濕,在秋夜微寒的空氣間冒著白煙,看上去就像是個仙女。
關飛白閉著雙眼,雙眉如劍,眉眼之間有滴汗珠緩緩淌落,彷彿戰場上最後的無雙猛將。
陳長生和苟寒食靜靜看著場間,臉色有些蒼白,卻沒有說話——他們做到了自己能做到的所有事,讓落落與關飛白在前面的試劍裡都沒有失敗,現在決定這場勝負的人不再是他們,而是戰鬥了很長時間的他們。
沒有任何徵兆,落落與關飛白同時睜眼。
長劍橫掠而上,隨意而去!
夜色裡忽然出現數道白色的絮絲,那是劍鋒切割開空氣的湍流!
苟寒食的眼睛亮了起來。
他認得,這招劍法不屬於離山劍宗,也不屬於任何門派,只屬於關飛白。
這是關飛白自創的一招劍法,以他自己的名字為名——飛白!
飛白乃是書法中的一種筆法,其勢若飛舉,枯絲相連,中有空白煞目!
這種筆法必須是乾枯的筆觸,是枯筆,取的便是個枯意!
這招劍法肯定不是關飛白最強大的一劍,卻肯定是他自身體會最深的一劍!
從殿內到殿外,向來驕傲無雙的關飛白,今夜受了太多羞辱,忍了太長時間,哪怕與落落這場漫長的試劍戰鬥,他也始終壓抑著自己的怒意,冷靜甚至可以說冷酷地完全按照師兄的指導行劍,直至此時此刻……
今夜他壓抑了太長時間。
是的,他還沒有到油盡燈枯的最後關頭,因為他始終未動真元,但他心裡的怒火與驕傲,卻已經被時間熬到快要乾枯見底。
在最後的時刻,他終於把壓抑了整整一夜的氣勢放了出來,這種氣勢很強大,於是能飛,亦有枯意!
不需要動用真元,只憑如此強大的劍意,他便能把任何對手擊潰!
……
……
關飛白動劍的瞬間,落落也動了。
她要用怎樣的劍招,才能應下對方這記飛白?
落雨鞭驟然緊繃,筆直無比,就像是一根被精心挑選的樹枝。
她盯著關飛白的眼睛,看也不看、理也不理他的劍,握著鞭柄,毫不猶豫、毫不遲疑便向前刺了過去!
是的,沒有什麼招數,也沒有什麼變化,更沒有什麼劍意與蓄勢。
她握鞭為劍,就這樣簡單地刺了過去。
落雨鞭如樹枝,不需要起,直接向前,然後落下。
就像陳長生當初在國教學院藏書館裡,拿著那根樹枝刺向她的身體。
這一刺,她當然沒有動用真元,夜空裡卻響起空氣被割烈的嗡嗡聲響。
可以想像她的速度有多快。
可以想像,這一刺她練了多少次。
人們先前就很不理解,離山劍宗弟子大多出身苦寒,所以練劍不輟,勤勉過人,堅毅不凡,落落殿下身為白帝獨女,為何也能吃得了這麼多苦?
在白帝城時,沒有人敢管教她,自然不是教出來的。
陳長生雖然敢管教她,但她這樣乖巧懂事,哪裡需要管?
國教學院裡確實有根教棍,但他除了用來指導她運行真元之外,從來沒有別的用途。
落落是自己練的。
因為某個她不想讓別人知道的原因,她從懂事開始,便嚮往著強大。
所以她修行的很勤奮,練劍練的很苦。
……
……
陳長生和苟寒食盯著場間,沉默不語。
落落與關飛白的最後一劍,看似和他們無關,實際上依然和他們有關。
他們平日在國教學院、在離山劍宗,對落落和關飛白的指導,便將在這最後一劍裡體現。
落落和關飛白能夠有機會施展出這最後一劍,事實上,也是他們費盡心神的結果。
既然不能接受平局,便一定會有勝負。
誰勝誰負?是劍更強還是鞭更快?
人們看著場間,神情緊張。
關飛白的劍,像道枯筆般畫破夜空,又像是天神手裡拿的鞭子。
落落的鞭,像根樹枝般刺破夜空,又像是天神裡手裡拿著的劍。
……
……
劍起。
鞭起。
劍落。
鞭未落。
……
……
關飛白的眼睛裡,出現一抹痛楚,然後被不可思議的情緒佔據。
他低頭望向自己的胸口,那處的衣衫已被破開,落雨鞭像劍般釘在那裡,血水緩緩滲出。
他抬起頭來望向落落,震驚而憤怒,想要問些什麼,卻問不出話來。
鮮血從他的唇角溢出。
落雨鞭並未前進,落落已經停手。
他受的傷很輕,唇角溢出的鮮血,不是因為落落的鞭子,而是因為憤怒不甘等諸多情緒暴發,傷了他的心脈。
「承讓。」
落落收回落雨鞭,揖手一禮,神情平靜,轉身向陳長生走去。
陳長生看著夜色裡對面的苟寒食,微微躬身,揖手行禮。
苟寒食沉默片刻,揖手回禮。
陳長生望向落落,略顯蒼白的臉上,露出一絲笑容。
看著他笑了,落落也開心地笑了起來。
這場試劍,至此終於結束。
勝負已分。
落落勝了四律關飛白。
國教學院勝了離山劍宗。
人們事前哪裡會想到這樣的結果。
全場鴉雀無聲。
忽然有道聲音響起。
「如果可以用真元,你最後這一鞭根本刺不進來。」
關飛白看著落落的背影,臉色蒼白說道,很是不服。
落落停下腳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