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門被敲響,軒轅破去問話,不多時便回來,少年的臉上雖然滿是絡腮鬍,也無法完全掩住紅色,那是緊張的,也是害羞的,因為一位打著油紙傘的少女跟著他走到了藏書館前。
唐三十六看著那名清麗的少女,微異說道:「哪裡來了位丁香般的姑娘?」
軒轅破有些緊張地搓搓手,說道:「我也不知道是哪家的小姐,問了也沒說。」
唐三十六說道:「那你就讓她進來了?雖說昨夜才剛過的七夕,何至於如此。」
軒轅破連忙解釋道:「她說認識陳長生。」
陳長生正在看書,聽著這話,放下書卷往檻外望去,發現還真認識——不是哪家府上的小姐,而是東御神將府的大丫環霜兒。
他自然不會對軒轅破說明,起身走到藏書館外,對霜兒說道:「好久不見。」
確實很久不見,距離上次霜兒到國教學院來找他,已經過去了數月時間。
霜兒把油紙傘收攏,示意他跟著自己到了偏僻些的角落裡。
「有什麼事情嗎?」他問道。
霜兒看著他,想著昨夜青籐宴的那些傳聞,神情有些複雜,想了想後說道:「我聽說了你的事情,我必須承認你確實出乎很多人的意料,夫人和我當初對你的評價並不正確。」
陳長生說道:「你有你的立場,所以不用道歉。」
他說的是真心話,一直以來,他都只會說真心話。
霜兒細眉微挑,說道:「你不要誤會,我對你的看法或者有錯,但不代表我就支持你和小姐在一起,就算你學識過人,但不會修行,終究還是個……」
她雖然不喜歡陳長生,但畢竟沒有什麼壞心腸,把廢物兩個字收了回去。
但誰都知道她的意思。
陳長生說道:「你支持與否,對這門婚事沒有任何意義。」
霜兒有些生氣,說道:「我和小姐情同姐妹,我比任何人都在意小姐的幸福,你在青籐宴上拿出婚書,揚眉吐氣了一把,可你想過沒有,小姐和秋山君之間本是良配,卻被你這樣破壞,於心何忍?」
「所以,你是來替秋山君打抱不平?」
陳長生看著她說道:「你應該知道,昨天夜裡青籐宴上,你家小姐讓白鶴帶了封信,在信裡她承認了這門婚事,而現在你似乎是對這門婚事有不一樣的看法,甚至還替別的男子打抱不平?」
「你這樣做,你家小姐知道嗎?」
霜兒說不出話來,她不知道小姐為什麼要這樣做。
陳長生說道:「還有什麼事?」
「先前那句話確實不該我說。」
霜兒平靜下來,抬起手臂,擦掉鬃間的水滴,說道:「小姐讓我給你帶句話。」
「什麼話。」
「你不要誤會。」
聽著這句話,陳長生沉默了很長時間,先前霜兒說過類似的話,很傷人,徐有容又是什麼意思呢?
他問道:「誤會什麼?」
「我不知道。」霜兒看著他的臉,說道:「你自己應該明白。」
昨夜白鶴帶著那封信越萬里而歸京都,在信裡徐有容表明了自己的態度,雖然他很清楚,徐有容不可能真的想嫁給自己,她這樣做一定隱著別的意思,但對她的厭惡感還是減輕了很多。
但此時聽著霜兒轉述的這句話,他的心情不可能太好。
「就這些?」
他看著霜兒說道,這是準備送客的意思。
霜兒說道:「小姐還說,如果你有什麼想說的,可以直接給她寫信。」
一聲鶴鳴,白鶴自天空落下,撲扇著雙翅,落在藏書館外,羽上的水珠緩緩淌下。
陳長生看著白鶴點點頭。
白鶴踱到他身前,低下細頸,碰了碰他的右臂,顯得有些親熱。
「這些年,你過的好嗎?」他看著白鶴說道。
白鶴清鳴兩聲,彷彿在做回答。
看著這幕畫面,霜兒很是吃驚。
昨夜白鶴飛走時,陳長生覺得忘記了什麼事情,當時以為是廢園地底的黑龍,此時他才想起來,自己應該寫封信,然後請白鶴帶給徐有容,有很多事情,直接交流要好很多。
霜兒始終扮演著他與徐有容之間中間人的角色,他不喜歡這樣。
來到京都後,徐有容只給他寫了一封親筆信,那個信裡只有四個字,顯得很是吝惜筆墨。
——好自為之。
陳長生提筆想了會兒,應該寫出怎樣斬釘截鐵、飽含深意、傲世不群的四個字,才能不落臉面地回復對方。
這也是十歲後他給她寫的第一封信。
但他最終只是很平實地寫了封信,字句尋常,說的也是尋常事。
他不怎麼願意和小女生賭氣。
哪怕她是徐有容,哪怕她只比他小三天,依然還是個小女生。
……
……
京都南方萬里之外,是聖女峰。
聖女峰下皆是禁地,直到三百里外,才有一座小鎮。鎮上生活的都是普通百姓,有鐵鋪,有酒鋪,有肉鋪,也有賭鋪。賭鋪一般玩的都是牌九、骰子,但這家賭鋪最深處有個裝修素樸的房間,擺著一張桌子。
這桌玩的是麻將。
坐在東手的是一名美麗的少女。
那少女十四五歲,眉眼如畫,眸若點漆,好看的不似凡人。
桌旁三人知道她肯定不是凡人。
兩年前,賭鋪老闆準備對當時年齡更小、看上去更怯柔,更容易激起人類犯罪慾望的她下手時,死的非常慘,荷官接了老闆的位置,正是此時坐在桌西頭的那名中年大漢。
從那天開始,每隔一段時間,這位少女便會來到小鎮,打一場麻將,兩天一夜不准下桌。
那間裝飾樸素的房間,每數月才開放一次,陪她打麻將的,便是最開始的三個人,從來沒有換過,那三個人是普通人,真正的普通人,哪能想到會遇到這樣不普通的事。
從最開始的恐懼不安到砌牌不會手抖,他們用了很長時間,但到現在,他們已經可以很自然地與那位小仙女相處,在牌局裡不會放水,而是真刀真槍地比劃著輸贏,甚至有時候還敢抱怨幾聲。
能和這麼漂亮的小仙女一起打牌,這是多大的福份?
而且有的時候,是真能贏錢啊。
窗外傳來一聲鶴唳,少女說道:「今夜有事,不打了。」
三人很吃驚,心想發生了什麼事情,今次居然提前這麼久就結束?兩天一夜的規矩還要不要了?
少女取出幾片金葉子擱在桌上以作補償,便轉身離去。
三人面面相覷,其中一位婦人擔心說道:「小娘子不知發生甚事情,看著興致不是很高哩。」
……
……
小鎮外的野山崖畔,徐有容從白鶴腿上解下那封信,隨意拆開。
漫天星光下,紙張被照得很清楚,上面的語句尋常,筆跡乾淨,篇幅不長,她卻看了很長時間。
在那些語句和字跡裡,她看到了拘謹,卻沒有看到怨恨的情緒,甚至連一點負面的情緒都沒有。
她很難想像,一個少年在京都經歷了這麼多難熬的日子後,還能平靜如此。
換作是她,她是肯定做不到的。
她記得他比自己只大三天。
她望向京都的方向,說道:「如果不是作偽,這個傢伙不是君子,便是真人。」
白鶴引吭而鳴,明顯不同意她的說法,這裡的不同意,指的是作偽二字。
徐有容有些無奈,說道:「你為什麼就喜歡那個傢伙呢?我不記得他是個什麼樣的人,有什麼值得你喜歡的。」
白鶴低鳴兩聲,提醒她先前關於君子和真人的說法。
「無論是君子還是真人,都不是能相伴漫長修道歲月的人啊,那樣會太無趣了。」
她看著白鶴說道:「我可不想過無趣的生活。」
白鶴微微偏頸,顯得有些困惑,如果小姐你不想嫁給陳長生,為什麼要寫那封信,要在世人面前承認這門婚事?
徐有容沒有解釋什麼,她自有想法,無論父母還是師長,教宗大人還是聖後娘娘,都不知道。
接著她打開霜兒的信開始看,然後她知道了昨夜青籐宴上發生的事情。
她微微挑眉,有些意外。
婚書既然已經昭告世間,那麼至少可以平靜一段時間吧?
只是那個傢伙還真有些令人意外。
然後她看到霜兒轉述的與陳長生之間的對話。
她背起雙手,再次望向京都的方向,沉默了很長時間。
「我忽然想起來……十一歲的時候,我曾經偷偷寫過一封信,讓你帶到西寧。」
白鶴細喙輕點,那是它最後一次去西寧,整個東御神將府裡,沒有人知道。
「在那封信裡我好像說過,我不會嫁給他。」
「他沒有回信反對,那麼,他現在又是在堅持什麼呢?」
……
……
陳長生堅持的事情從來都不是這門婚事。除了西寧鎮舊廟的師父與師兄,現在這個世界上,只有皇宮地底那條黑龍知道。當然,他不知道在池畔偶遇的那位中年婦人也知道。
為了那件事情,他甚至放棄了早睡早起的習慣,整個夜晚的時間,都被他用在冥想,用在引星光洗髓上,雖然看上去沒有什麼進展,但在最後那刻到來之前,他永遠不會停下努力。
清晨時分,他在藏書館裡醒來。
如昨天一樣,依然是被吵醒的。
國教學院前方,傳來一聲恐怖的巨響。
他推開藏書館的門,和唐三十六、軒轅破走了過去。
國教學院的門破了。
國教學院被人破門。
整理好不過數月的院門,被一輛馬車撞塌了。
滿地石礫與木塊,看著很是可憐。
一匹馬倒在微濕的地面上,睜著無神的眼睛,四蹄微微蹬動。
煙塵漸散。
十餘騎出現在國教學院門外。
鮮衣怒馬。
馬非凡種。
那些騎士眉宇冷漠,明顯也不是普通人。
一名青年騎士,看著殘破的院門,面無表情說道:「這破院子還有存在下去的必要嗎?」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