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過了多長時間,陳長生估摸著應該到了清晨,站起身來,示意黑龍今夜的學習到此為止。
黑龍的情緒明顯不是太高,但很仁慈地沒有阻止他離去。
他抬頭望向地底空間的穹頂,那口廢井的井底在地面望過去,只是一個不起眼的黑點,沒有晨光漏入。
怎麼上去?
他想起上次離開地底空間的過程,神情微凝,用最快的速度把自己身上的衣服全部脫掉,然後收好。他一心準備著稍後的事情,卻沒有注意到,在這個過程裡,黑龍的眼中明顯流露出厭憎與緊張的神情。
一道亮光閃過,陳長生的身體在地面消失。
黑龍抬頭望向地面,龍鬚輕飄,不是告別,而是說你得快些再回來。
下一刻,陳長生回到了地面。
依然是皇宮裡的那座偏殿,依然是那個池塘。
他從池子裡走到岸邊,看著四處無人,趕緊取出衣服穿好。
晨光熹微深秋寒,有風從殿側拂過,只是這麼短的時間,便把他凍的有些夠嗆,饒是他的筋骨被藥湯打熬多年,也有些承受不住。
接下來該怎麼走?
他抱著雙臂,回憶著那天夜裡的路線,忽然在池對岸看到了那只黑羊。
他微微怔住,雙手漸漸鬆開——每當他不知去何處時,黑羊便會出現。今天在池畔沒有遇到那名中年婦人,卻依然看到了黑羊。他越來越覺得奇怪,總覺得這些事情之間,隱藏著什麼聯繫。
但他不知道應該去問誰,問那只黑羊,也肯定得不到答案。
他走到水池對面。黑羊輕輕頂了頂他的膝蓋,就像前幾次那樣,開始替他引路,不知道是因為時辰還早,還是別的什麼原因,清晨的皇宮竟然沒有什麼人,連灑掃庭院的僕役都沒有看到一個,一人一羊很順利地走到了宮牆前。
宮牆上有青籐,青籐間隱著一道舊門,門上有鎖。
黑羊的頸間掛著一把鑰匙。
陳長生取下鑰匙打開鎖,推門走進那條幽靜的通道,沒有用多長時間,便回到了國教學院。
這不是那名中年婦人走過的門,是莫雨走的那道門。
陳長生想要把鑰匙重新系回黑羊頸上,黑羊微微偏頭,表示拒絕。
他沉默想了會兒,說了聲謝謝,把鑰匙鄭重收好。
黑羊走回皇宮,那扇舊門重新關閉。
……
……
此後的一些天裡,生活表面上很平靜。聖後娘娘的交代,通過莫雨準確地傳達給了京都諸方勢力,國教學院院門依然未修,也沒有人敢來鬧事,金玉律替代了大門的作用,端著茶壺往竹椅上一倒,便代表著大門緊閉。
陳長生和過去一樣,每天勤奮讀書修行,只是為了準備大朝試,做了些相應的調整,比如看了些上次大朝試時的試卷,再就是他帶著唐三十六和軒轅破去隔壁的百草園再次弄了很多藥草。軒轅破右臂的傷勢完全好了,陳長生找到一門適合他的功法,只是不知道到大朝試的時候,能夠有多少進步。
作為汶水唐家最受寵的孫少爺,唐三十六參加大朝試,自然受到了家族的極大重視,雖然老太爺在信中對他擅自從天道院退學表示了極大的憤慨,但給他準備的物資卻沒有絲毫減少,反而還多了很多,看來唐家對京都最近發生的事情很清楚,知道國教學院現在是什麼局面。
除此之外,教樞處也為國教學院參加大朝試提供了很多便利,辛教士親自出面,辦妥了所有的手續。當然,還是落落作的貢獻最大,她把陳長生送過去的藥草按照法子盡數煉成丹藥,連同很多東西,全部都送到了國教學院。
萬事已然俱備,似乎就等著大朝試的日期來臨,只是在此其間,發生了一個小插曲。
初冬的某天清晨,陳長生結束了例行的引星光洗髓,從藏書館回到小樓,再次看到了莫雨。莫雨姑娘如瀑布般的黑髮依然披散在肩,但卻沒有熟睡,而是叉著腰站在床邊,滿臉幽怒,似極了想要吵架的怨婦。
這種神態陳長生最近見過很多次,每天喊唐三十六起床的時候,都會見一遍,他知道,這叫做起床氣,或者叫做沒睡好。
「怎麼了?」
國教學院與莫雨雖然是敵對關係,但他還是很好奇,為什麼她會這副模樣,他記得很清楚,枕頭裡是新換的藥草,對寧神極有幫助。
莫雨把他床上的被褥掀起,指著散落在床上的那些晶石,嗔怒說道:「你不想我來睡就明說,至於要放這麼些石頭來硌應我?」
硌,不是硌應,但在她看來,陳長生這麼做就是想硌應自己。
陳長生很不理解,那些晶石是汶水唐家和落落送到國教學院來的,裡面蘊藏著很多玉華美質,如果冥想時握著晶石,能夠極大地加快吸收星輝的速度,所以他才會把這些晶石塞在被褥下面。
為了大朝試,他所有細節都不會放過。
「我已經多加了兩層被褥,親自試過,完全感覺不到。」他對莫雨解釋道。
莫雨不由無語,心想如果他知道平國隔著十床被褥,都能被最下面的一顆豌豆硌的無法入睡,肯定無法理解。
窗外忽然落下雪片,那是初雪。
窗內忽然安靜,二人對視無語,氣氛變得有些尷尬。
這時候莫雨才想明白自己的幽怨很沒有道理,陳長生也才想起,自己根本不需要做任何解釋。
這是他的房間他的床,他和她之間沒有任何情誼,相反是敵人。
莫雨離開了,直到大朝試,她再也沒有來過國教學院,似乎她終於明白自己這麼做有多荒唐。
然而第二天,陳長生便發現自己的枕頭和被褥都不見了。
難道這樣也行?他抬起袖子,聞了聞,發現沒有任何味道。
可為什麼落落、黑羊都很喜歡聞自己?現在就連莫雨姑娘這樣的人,都……
陳長生沒辦法生出任何得意的感覺,作為有輕微潔癖的人,想著莫雨會夜夜抱著自己的被褥睡覺,反而覺得有些難以接受。
……
……
時間流逝,初雪帶來的驚喜已然不見,京都天天落著雪,早已看膩,秋去冬至寒意漸深,大朝試的日子越來越近。
陳長生知道不能再猶豫下去了,所以他不再猶豫。
離大朝試還有數天的時候,他沒有對任何人說,藉著清晨風雪的遮掩,離開了國教學院,來到了北新橋。如金葉般的落葉,被積雪覆蓋,京都著名的盛景,只能等待來年,遊客蹤跡全無,除了遠處的禁軍以及隱約可見的飛輦在雪空裡留下的痕跡,這裡什麼都沒有。
不是什麼都沒有,遠處有位穿著裘皮的宮人,牽著兩隻雪獒在遛。
雪獒不是狗,是敢與人類修行強者廝殺的強大妖獸,產自雪老城外的黑石山,喜寒惡熱,也不知道如何能在京都存活的。當然,能夠養雪獒的肯定就不是普通人。這兩隻雪獒並都不是白色,有只微微發黃。雪落的很大,那只黃獒漸漸變白,白獒漸漸變腫。
宮牆之前,白雪茫茫,江山一統,地上有個黑窟窿。
那是井口。
陳長生走到井前,看了一眼遠處那名宮人和那兩隻雪獒,確認沒有注意到自己,便縱身跳下。
……
……
地面風雪連天,地底始終風雪不斷,那些風雪來自黑龍的每一次呼吸。
這些天陳長生來見過黑龍數次,再不像最開始那般緊張,便是連站都不知道怎麼站,手都不知道怎麼擺。
黑龍對他學習龍語的悟性很滿意,對他來學習的頻率極不滿意,但即便它是一條龍,也知道大朝試對人類的意義,所以也不好對他要求太多。
龍鬚輕舞,把陳長生身前那片地面上的冰渣雪屑盡數掃乾淨。
陳長生很熟練地取出幾個油紙包,還有幾本市面常見的小說,擱到地面上。
油紙解開,裡面是燒羊、燒雞、燒鹿尾,鹵牛舌,還有一條清蒸的雙頭魚。
「把牛舌留給我。」他說道。
想著黑龍在地底被囚數百年,孤單可憐,好長時間都沒吃過東西,陳長生每次來看它的時候,都會帶些食物。
這些食物當然不可能讓黑龍吃飽,聊解饞饑罷了。
最開始的時候,黑龍對此嗤之以鼻,一副老子當年在皇宮吃人肉也不眨眼的氣勢,但真吃的時候卻是毫不客氣。
「我決定了。」
陳長生以極強悍的耐心等黑龍把這些食物以極其緩慢的速度品嚐完之後,才開始說話。
黑龍像看白癡一樣看著他。
過去數次相見,它已經知道陳長生想做什麼事情。
低賤的人類只能擁有孱弱的身體,在沒能洗髓成功的情況下,先行坐照,那只有死路一條。
它當年跟隨父王學習的時候雖然不怎麼用心,但這般簡單的道理,還是明白的。
其實陳長生也知道,這基本上不可能成功,因為他在三千道藏裡,從來沒有看到過成功的先例。
但他必須這樣做,因為大朝試馬上就要到來。
他一定要拿到大朝試的首榜首名,只有這樣,才能在凌煙閣裡靜思一夜。
只有這樣,他才有機會接觸到逆天改命的機會。
只有這樣,他才有可能活過二十歲。
如果不能,二十歲和十五歲沒有任何區別。
是的,就在枯躁單調的修行學習裡,他已經十五歲了。
二十歲減去十五歲,還有五年。
五百歲減去二十歲,還是差不多五百年。
他要拿五年賭五百年。
他真的還想再活五百年。
看著陳長生的神情,黑龍知道他這次是認真的。
黑龍的眼神漸漸變得嚴肅起來,它準備阻止這件事情發生。
你若死了,誰陪我說話,誰替我去辦那件事?
陳長生一言不發,只是靜靜看著它,於是它知道自己阻止不了。
黑龍的眼神變得有些暴躁。
陳長生從腰間解下那柄短劍,看著它說道:「如果我死了……」
黑龍看著那柄短劍,眼神變得凝重起來。
陳長生想了想,說道:「算了,死了就死了,留什麼話都沒有意義。」
黑龍的眼神從嚴肅,漸漸變成平靜,最後只剩下敬佩。
任何能夠平靜迎接死亡、挑戰死亡的生命,都值得敬佩。
不管是龍族、魔族、妖族還是人類,甚至就算是一隻麻雀。
它記得父王對自己說過的這句話。
因為敬佩,它不再試圖阻止陳長生,龍鬚輕飄,在他的眉心輕輕一觸,然後收回。
陳長生坐下,拿起先前專門讓黑龍留給自己的牛舌。
十歲那年,知道自己活過不二十歲之後,他就再也沒有吃過牛舌這樣不健康卻美味的食物。
他認真地吃著,品嚐著,神情相當滿足。
吃完牛舌,喝了些水,他從身旁捧起些雪,把手擦乾淨,又搓了搓臉,讓自己更清醒。
做完所有這一切準備,他閉上雙眼,開始坐照。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