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的,自然無法改變。
沒有命運這種東西,那麼自然也就沒有逆天改命這種事情。
陳長生看著筆記上最後這段話,沉默了很長時間,心情難以言說,有些欣慰,更多的卻是惘然。王之策的話語,就像是一道雷,在他的識海裡炸響,然而遺憾的是,那並不是春雷,沒法帶來滋潤大地的春雨,相反,更像是一記鐘聲,讓他從虛妄的希望裡清醒過來。
這段話確實很有力量,對他來說,卻沒有任何意義——不,不會只有這本筆記——憑藉著這幾年來與生死對抗而養成的強大意志力,陳長生沒有用多長時間便平靜下來,確認這並不是凌煙閣一夜的全部。
當初修建凌煙閣的時候,他的師父計道人便已經是京都裡的重要人物,那些功臣重病將死的時候,都是師父替他們看病,那麼必然知道更多的秘密,讓他歷經千辛萬苦進入凌煙閣,絕對不僅是看看王之策的這些話語。
他把看完的筆記塞進短劍的劍柄裡,望向青石牆上的那個盒蓋,看著那些繁複莫名的銅線與密密麻麻的銅柱,越發覺得這畫面與夜空裡浩瀚的星海非常相似,他沒有沉醉於這片海裡,伸手拿起盒蓋,也塞進了劍柄裡。
筆記與盒蓋不小,怎麼看都不能塞進劍柄裡,但就這麼被他硬塞了進去,就像是一株大樹被不足一尺方圓的流沙吞噬,又像是一座大山被一個小小的黑洞吸進了別的世界,在夜明珠柔和的光線照耀下,畫面有些詭異。
做完這兩件事情後,他把手伸進青石牆裡,在盒中仔細地摸索,果不其然,片刻後,他在裡面找了一塊黑色的石頭。
這塊黑石約摸半指長短,微顯細長,只憑肉眼望去,便能感覺到它的堅硬,從他指尖傳回的觸覺也證明了這一點。
陳長生坐到牆角下,把這塊黑石舉到夜明珠前,仔細地觀察——這塊黑石能夠與那本筆記一道,被王之策藏進凌煙閣裡,肯定不是凡物。
黑石表面光滑,帶著如霧般的水色,上面沒有任何裂紋,通體黝黑,看著就像是墨一般,但更像是沒有星星的夜裡的海,黑石表面明明什麼都沒有,看得久了,卻彷彿有如墨般的海浪起伏,生出無數種濃淺不一的黑來。
陳長生的目光落在黑石上,如落黑色的海洋。
黑色的海洋,就是夜空。
他的意識來到了夜空裡。
本來漆黑一片的夜空裡,忽然亮起了無數顆星辰。
他此時就像是定命星的那夜一樣,進入了某種無物無我的狀態,任由意識在夜空裡飄浮,在那些星辰之間自由穿行。不知道過了多長時間,他看到了極遙遠的夜空某處,出現了一顆紅色的小星星。
陳長生平靜地看著那顆星星,覺得很舒服,因為那是他的命星。
那顆星辰平靜健康,生機盎然,向夜空裡不停散播著明亮而純淨的光線,根本不像是將要熄滅的樣子。
他忽然意識到了些什麼。
就算五年後自己真的死了,這顆星星卻會依然亮著。
這個事實讓他有些安慰,接下來,卻生出更多悵然和酸楚。
在這顆紅色星辰的四周空間裡,還有無數顆星星。
他望向那些星辰,發現那些懸在夜空裡的星辰也正平靜冷漠地看著自己,或者說,看著屬於自己的那顆紅色小星星。
他忽然不安起來,生起強烈的恐懼情緒。就像在凌煙閣裡一樣,他望向那些畫像的時候,總覺得畫像裡的那些人們正在看著自己。
那些人已經死了,卻彷彿還活著。
這些星辰無言,卻彷彿要訴說些什麼。
他的意識並不知道,他的身體這時候還在凌煙閣裡,靠著青石牆壁坐著,無比僵硬,就像是一座雕像。
被他兩根手指捏著那顆黑石,忽然間變得明亮無比,生出無限光熱,那些光無法穿透凌煙閣的門窗,那些熱也只有他的身體能夠感知到。
凌煙閣裡的陳長生,開始不停地出汗,那些汗水瞬間便被再次蒸發,最終變成一團白霧,圍繞在他的身邊。
一道難以形容的奇異香味,也在那團白霧之中,幸運地被霧的邊緣封鎖,沒有傳出去一絲。
一道難以言說的奇妙氣息,從黑石的深處生出,順著他的手指,進入他的身體,穿過他的幽府,最終落在了他的識海裡。
陳長生的腦海裡響起轟的一聲巨響!與先前讀王之策筆記最後一段時的感覺不同,這記雷聲更像是真實的雷聲!
他的識海裡掀起無數驚濤駭浪,彷彿要把穹頂都掀開!
靠著青石牆壁的他,眼簾不停顫動,越來越快,汗水也流的越來越多,身周的白霧越來越濃,直至掩去了他的容顏。
在這團白霧的深處,他緊緊閉著眼睛,眼簾還在高速的顫抖,那道響徹識海的春雷過後,無數畫面出現。
那是一座宏偉的教殿裡,到處都是光明,無數教士跪倒在地,教殿兩側的數百座雕像,在光明裡彷彿也顯得謙卑起來。
如潮的光明深處,一位穿著神袍、戴著神冕的老人手裡緊緊握著神杖,對著教殿上方的滿天繁星,大聲地說著禱文,在神座的前面,跪著一位身形微胖的中年男子,隨著獻祭儀式的進行,星光的投影落在他的身上,同時一道異常磅礡的氣息,從他的身體回到星空裡面。
在星空的最深處,有變化發生,那些變化是如此的細微,有的星辰變得稍暗了些,卻只是飛蛾伸出翅膀擋了擋太陽,有的星辰稍微偏離了些位置,卻只是洛水漲了一根頭髮絲的距離,哪怕是人間歷史最悠久的觀星台,也很難觀察到這種變化,就算是天機閣也不能。
在那片夜空裡,星辰微移,或暗或淡,無數細微的變化合在一處,其間無形的力量結構也在發生著變化,最中間有顆淡紫色的星辰漸漸變濃,濃至艷麗,紫到了極處,然後驟然間暴發出極大光明!
紫微帝星,就這樣出現,而在人間,天涼郡兵馬東出歧山,連克十七城,解洛陽之圍,奪京都之陵,太祖皇帝正式登基。
若干年後,京都百草園內響起慘烈的廝殺聲,寂靜的夜被打破,夜空被撕破,那些曾經改變過位置與亮度的星辰漸漸黯淡,血流成河,兄弟相殘,太祖皇帝那麼多優秀出色的兒子,最終只活下來了一人。
數年後,一場牌局結束,與數名美貌的侍女胡混結束,太祖皇帝來到結滿結籐的棚下,看著夜空裡的那些星星,臉上露出慘痛的笑容。
夜空裡的那顆紫微星依然耀眼奪目,只是已經不再屬於他,而屬於他的兒子,那位以仁孝著稱的齊王,也就是如今的太宗陛下。
星河繼續發生著變化,佔據中野之地的二十四星宿,依次閃耀,似乎要將千古以來蘊集的能量,在這短短的數十年時間裡全部釋放出來。
二十四星宿的光明是那樣的奪目,以至於沒有人注意到,被這些星宿圍拱在正中間的紫微帝星,已然悄然改變了身姿,在地面望去只是稍移一絲,實際上已然北趨,直侵那片黑暗的夜空之中。
魔族大軍慘敗歸北,人類世界一片太平,京都修建了一座凌煙閣,一個枯瘦的畫師,伏在地面上不停地作畫,臉上的神情顯得有些癲狂。
太宗皇帝陛下最疼愛敬重的皇后娘娘病死了,娘娘的兄長、那位在凌煙閣功臣畫像裡排名第一的趙國公被賜死,但在史書上,他的死因與他的妹妹一樣,都是因為洛溪川最常見的那種病,緊接著,世間唯一敢與太宗陛下對罵的鄭國公病死了,對太宗陛下最忠誠的秦重和雨宮不知因何原因而死,但他們死的很平靜,甚至可以說很高興,沒有任何怨言。
大周正在盛世,那些名臣神將們卻在逐漸凋零。
某個深秋,王之策參加完一位同僚的葬禮,默然走進皇宮,來到凌煙閣裡,看著牆上那些畫像,最後走到自己的畫像前,他靜靜看著畫像中的自己,彷彿在提前參加自己的葬禮,還笑著說了音容宛在四個字。
他把一個盒子藏在了畫像旁邊的青石牆裡,然後轉身離去。
畫像上的王之策,看著走出凌煙閣的王之策,微笑不語。
……
……
陳長生睜開眼睛,醒了過來。就在這一瞬間,一直包圍著他的那團濃霧驟然收斂,就像是塌陷一般,以肉眼無法看清的速度,落在他的身上,穿過院服,經由皮膚上的那些毛孔,進入他的身體。
那些霧氣本就是他流出的汗,此時回到他的身體裡,也變成了水般的事物,化作無數條小溪,開始滋潤那些在大朝試裡乾涸的河谷,然後向著斷裂的山脈盡頭的深淵墜下,沒有回聲響起。
與苟寒食一戰燃燒殆盡的雪原上空又落下雪來,紛紛揚揚,飄飄灑灑,鵝毛般的雪片,看似緩慢卻極迅速地讓整片荒原重新變成白茫茫一片。
然後有八方風雨,自四面而來,或橫或豎,或起於碧空,或起於地面,簌簌作響,淅淅瀝瀝,向著空中那片湖水襲去,畫面無比壯麗。
……
……